莊家大門口。
運送的馬車停了,一壇壇的美酒在朱家酒樓的伙計,和莊家的小廝合力之下,搬到宅子里去了。周至柔留在車廂里,聽到莊家大管家的吆喝“當(dāng)心點!慢點!要是砸了賣了你也賠不起“的聲音中,做好了心理建設(shè),才掀開車簾,從車轅上跳下來。
時隔半年,她終于又回來了!
朱大老板非常夠意思,親自找了大管家說明了前因后果,“……小姑娘吃了不少苦,也幸運,和我家閨女一道送回來的,遇到了使者團(tuán)?!?p> 莊家大管家吃了一大驚,見到竄高了半個頭的周至柔,仔細(xì)揉揉眼,差點不敢認(rèn),“谷莠?是你!真的是你!“
周至柔連忙行禮,滿臉笑容,“大管家,是我??!谷莠!“
“清風(fēng)苑,谷莠!你還活著?哎呦,還長開了不少!快快,還呆傻著干什么!快進(jìn)去給老夫人請安,老夫人前兒還念叨過你幾句,沒想到你就回來了!“
預(yù)想中各種隔離,以及審查問話,直接濾過了!大管家只是命人通知了內(nèi)院,然后就把她帶了進(jìn)去。
周至柔最后只來得及和朱凝露的老爹微微頷首,就跨進(jìn)了莊家大門。
半個時辰后,她站在宣華堂門口,不意外的是,又是蘭心姐姐領(lǐng)著她進(jìn)去,給老夫人磕頭。若說有什么不同吧,也有。這回坐在主位上的,不是莊老夫人了,而是太夫人!
也就莊老夫人的親娘!
看得出來,莊家上上下下都將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奉承得和老封君一樣。
“你們說的小丫頭,就是這一個嗎?來,走進(jìn)了我瞧瞧!“
周至柔便低頭做乖巧狀,主動朝前走了好幾步。她擅長察言觀色,每一步都走得很穩(wěn),用眼角的余光觀察環(huán)境,若是前后左右,稍微有不正常的神色,她立刻身形一頓,就停下來了。
“你這丫頭,怎么走得這么慢?是不是在外面?zhèn)搅耍看龝覀€大夫給她看看。老大家的?“
莊大夫人臉上堆滿笑容,“是,孫媳婦記住了?!?p> 說完,看了一眼婆婆。
莊老夫人側(cè)坐著身子,以前在家里是當(dāng)家作主,可在親娘面前,竟然還有點小兒女的脾性,“娘啊,這還消你吩咐?我這個大兒媳婦,沒別的長處,唯一的好處就是賢惠!我沒想到的,她替我想著;我想到的,她得替我想得更周全了。這種小事,我就從來沒有過問?!?p> “你啊,有兒孫福!“
太夫人笑瞇瞇的說。
她伸出手,在周至柔的面前晃了晃。
周至柔趕緊湊近,這次不用余光看,也能發(fā)現(xiàn)太夫人……眼睛渾濁。右眼是白茫茫的一片,左眼的眼球上有一朵玻璃花!呈現(xiàn)散射狀。
這眼疾……有點嚴(yán)重?。?p> 白內(nèi)障在她上上輩子的那個世界還有得救,這輩子哪有這種醫(yī)療條件?更卻做手術(shù)的好醫(yī)生了!至于左眼的玻璃花應(yīng)該是眼底發(fā)生的病變,想要救治,一個字,難!
周至柔忍不住生出同情。
看,這滿院子的兒孫,子孫都還孝順,年輕時候受罪,晚了可以享清福了!本應(yīng)該擁有幸福的晚年生活,可病痛也找上門了!
她對照自己的一生,忍不住想,若是沒有被馬車撞死,那她上輩子會有什么結(jié)果呢?沒有兒孫,只有錢財,大概就是一屋子丫鬟照顧她。和養(yǎng)老院差不多吧?
那時,她沒有真正的親人,也沒有什么朋友,肯定會變成一個孤僻的,古怪性情的老嫗,很難伺候。丫鬟們表面奉承她,背地里咒罵她。等她死了,棺材一裝,也沒有任何人緬懷。
死得孤零零的。
好慘!
忍不住打了個戰(zhàn)栗。
“怎么了,冷么?還是被我嚇到了?“
太夫人問。
“沒……“周至柔下意識的抬頭,剛開了一個頭,就真的……定住了。
剛剛她只是偷看,大致看到太夫人蒼老的容顏,以及一雙眼睛的與眾不同,就沒關(guān)注其他。現(xiàn)在被太夫人拉住,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半花白的發(fā)絲之下,藏著一條深深的溝壑。
那是一道傷疤!
非常明顯的傷疤!
幾乎貫穿了太陽穴,從顴骨向上,仔細(xì)看看,會發(fā)現(xiàn)太夫人的頭顱……好像有點不大對稱。
不知不覺,周至柔眼中浮現(xiàn)一段自動的,好似3D的動畫,一個類似斧頭一樣的武器,用力的砍了過來。還年輕的太夫人動作敏捷,快速的閃過去,避開了一分兩半的下場,可斧頭臨時轉(zhuǎn)向,力度不夠,銳度夠,還是被砍中了!
傷到了女人最重要的容顏!
她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好在金瘡藥有效,她沒有流血而死。而更進(jìn)一步的治療,沒有條件了。她就靠著日復(fù)一日的養(yǎng)啊,進(jìn)補(bǔ),擦去除傷疤的藥,可惜,沒有整容醫(yī)生,她的頭骨沒有得到正規(guī)的矯正,變得越來越畸形。
骨頭都歪了,如何能變得美麗?
漸漸的,她年紀(jì)大了,眼睛花了,看不清自己的容貌了,也就徹底放棄了??恐瘖y,以及帶頭套,五米之外掩飾一二。
五米之內(nèi)就看得清清楚楚了。
周至柔靜靜看著太夫人的容顏,看著她眼底的玻璃花,看著她的白內(nèi)障,再看她的歪掉的顱骨,每一寸都看了,不禁深深一嘆——這就是一個女人的一生了。
她這輩子經(jīng)歷的,都寫在她的的外表,她的容貌上了。
苦不堪說!
然而她的表情卻是從容的,淡定了,有一種經(jīng)歷波瀾跌宕后的歲月靜好。
“娘,您看,這丫鬟如何?“
“呵呵,有幾分膽色。怪不得豈兒來信說,谷莠是個好丫鬟?!?p> 豈兒?
“豈兒,是豈少爺嗎?“周至柔一愣,心中立刻明白,眼前的太夫人可是章豈祖父的乳娘,自然可以張口就叫章豈的乳名。
“對啊,他為了你丟了,你不知道?“
呃……
這叫什么話,什么是為她丟的,好像她是紅顏禍水!
想要辯解什么,可她的手還在太夫人掌心里握著。就沖這雙干枯如樹皮,卻遒勁有力的手,周至柔也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
她抿了下唇,“谷莠是和豈少爺一路去的東梁國。后來豈少爺被羅伯接走了?!?p> “嗯,小羅也給我寫信了?!?p> 羅伯也寫信了,這是不是意味著太夫人已經(jīng)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周至柔頗感意外。
雖說她沒打算永久隱瞞莊家上下,但能拖一時是一時。
現(xiàn)在,她努力維持的笑容,快要崩裂了。
對著這雙渾濁的雙眼,她怎么有種“坦白從寬“,“盡早跪下唱征服“的感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