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冰打開門,看見母親身后還站著一個人,仿佛有點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叫什么。
“小冰,鄭巖來了!”顧麗君把鄭巖請進門,見女兒愣在一旁,忍不住催促道:“快去倒茶呀!”
夏冰這才想起來,原來是上次在大舅家見過的,于是接過母親手里的蔬菜走進廚房。
顧麗君滿臉堆笑地對鄭巖道:“快坐吧,天這么熱,還讓你跑一趟,真是,怪不好意思的。其實,讓大哥打個電話,我過去拿就行了?!?p> 鄭巖微笑著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遞給顧麗君道:“沒關(guān)系,阿姨,我也是順路?!?p> 顧麗君接過沉甸甸的信封,心里暗暗感慨:畢竟是一母同胞,這個哥哥雖然有時候說話行事強硬了些,但對自己也算是非常照顧了,怕自己手頭緊,連夏冰讀書的錢都想到了。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眼里泛起些許淚光。
夏冰把沏好的茶小心地端過來,看見母親手里的信封,臉色立刻黯淡下去。鄭巖看見茶水冒著騰騰熱氣,客氣地伸手去接,卻被女孩兒冷冷地?fù)蹰_。夏冰把杯子放在茶幾上,冷聲說了句:“燙的。”。
顧麗君把信封攥在手里,仿佛有意躲避夏冰的目光,低眉道:“小冰,你去把我剛才買的西紅柿洗幾個端過來吧!你看茶這么燙,鄭巖這滿頭大汗的怎么喝得下去。”
鄭巖原以為夏冰的冷淡是針對自己,正覺得尷尬,此刻看到母女倆不太自然的神色,聯(lián)想到之前在顧伯遠(yuǎn)家看到的情形,大概猜到幾分緣由,心里才稍稍安定下來,看夏冰走進廚房,微笑著向顧麗君問道:“阿姨,夏冰開學(xué)讀什么專業(yè)呢?”
顧麗君拉開茶幾下的小抽屜把信封輕輕放進去,又看了一眼廚房方向,壓低聲音道:“通知書上好像是什么數(shù)理系,具體學(xué)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小冰不喜歡這個專業(yè)——”說著,擺了擺手,示意鄭巖不要再問。鄭巖又覺得尷尬起來,只好沉默地坐著。
夏冰端了一小筐西紅柿過來,顧麗君連忙撿了一個大的遞給鄭巖,“先吃個西紅柿吧!”
鄭巖的確是渴了,下班之后,他一路小跑著去了公交站,然后在擁擠的公交車上站了差不多四十分鐘才到這里的。他笑著接過西紅柿,大口吃起來。
顧麗君看鄭巖一點沒有嫌棄做作的樣子,心里很是高興。鄭鴻雖是哥哥家的常客,但鄭巖去的次數(shù)并不多,她也不過是同這年輕人打過幾次照面,并不了解他的為人。
看鄭巖依舊很渴的樣子,顧麗君又遞了一個西紅柿給他。鄭巖笑著舔了舔嘴唇上的汁液,伸手接過來,對顧麗君道:“我好久沒有這么吃過西紅柿了?!?p> “怎么?”顧麗君問。
“我住在公寓里,平時也沒時間做飯,所以很少去市場買蔬菜水果什么的。”
“哦,平時也不去你叔叔家么?”
“嗯,工作比較忙。而且,嬸嬸不在家,叔叔多半也是在外面吃飯?!?p> 顧麗君微笑著點頭,想了想道:“那要不,你今晚就在我們家吃飯吧,不過只是些家常便飯?!?p> 鄭巖很有些受寵若驚地看著顧麗君,滿懷希望地問道:“可以嗎?那真是太好了,我都不記得有多久沒吃過家常菜了?!彼幸獬谂赃叺南谋戳艘谎?。夏冰覺得這個人很有些自來熟,懶懶地看著,沒有做聲。
顧麗君走進廚房,看看剛買的幾樣菜,覺得就這樣招待客人有些太不像樣。便招呼夏冰陪鄭巖在家坐一坐,自己又去了菜市場。
夏冰對這個不速之客雖然沒有惡意但也沒什么好感,她只當(dāng)他是表姐的男朋友,替舅舅跑腿來的。她想不到有什么話題跟他聊,便把吃剩的西紅柿端進廚房里,站在水池邊收拾母親剛剛買回來的青菜。
鄭巖對夏冰冷淡的態(tài)度有些失望,幾次遙望著夏冰從廚房門口隱約露出的半個身影,他很想同她說些什么,想了半天卻也不知如何開口,只好在客廳里轉(zhuǎn)悠。
夏冰雖不是故意晾著鄭巖,卻當(dāng)真是磨蹭了十分鐘才把菜收拾干凈。她重新回到客廳,看見鄭巖正凝神望著墻上的一幅三尺斗方,那是外公在世時寫的一個家字。
“這字是——”鄭巖回頭,向夏冰詢問。
“我外公寫的?!毕谋⒅欠值卮鸬馈?p> 鄭巖扭頭注視著夏冰,她穿著件很普通的白色T恤,柔滑的頭發(fā)隨意綰成團子,許多碎發(fā)垂在白皙小巧的耳朵后面。
“我能看看你的房間嗎?”鄭巖試探著問道。
夏冰有些遲疑,想了想,還是帶他走進朝東的一個房間。
這房間十分狹小,東面的墻上有一扇大窗,窗下放著一張單人床和一個窄小的床頭柜,床頭柜上只有一個紅色底座的塑料臺燈。這張床就占了房間近三分之一的面積,床的對面和側(cè)面分別靠墻立著一個老式的書柜和一張漆面斑駁的寫字臺。同顧曉菲華麗的公主房相比,這里簡陋得如同員工宿舍。
鄭巖拿起桌上正攤開的書,發(fā)現(xiàn)是一本融合了政治經(jīng)濟和軍事內(nèi)容的頗有些枯燥的通史。
“這書是你在看?”
“嗯”
“少有女孩子會對這種書感興趣!”
“嗯”
“你喜歡讀歷史?”鄭巖看著夏冰低垂的側(cè)臉,心里滿是對這女孩的好奇。
“也不是,只是對某些人寫的東西感興趣罷了?!毕谋卮饡r垂著眼簾,她不太習(xí)慣同不熟悉的人對視。
“哦?”鄭巖合上書,看到封面上一個陌生的名字,仿佛是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作家?!斑@個人的書,有什么特別嗎?”
夏冰垂著頭淡淡地答道:“他寫書不為名利,這書,寫得很好?!?p> 鄭巖饒有興趣地問道:“何以見得呢?”
“你覺得什么樣的書才配稱為是好書?”夏冰偏著腦袋反問道。
鄭巖從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時語塞,搖了搖頭。
夏冰盯著書皮緩緩說道:“所謂暢銷書,大都只是追求夸張的言辭,目的不過是為了奪人眼球,讓人覺得新奇刺激,可實際上并沒有多少經(jīng)得住推敲的內(nèi)容。而真正的好書卻能夠經(jīng)得起時間沉淀,含義雋永,不但讓人久讀不厭,而且能溫故知新。這書,寫的是秦朝通史,寫書的人很用心,參考資料不下百余種,對當(dāng)時社會的人情事態(tài)描寫得細(xì)致生動,除了適當(dāng)羅列多位歷史學(xué)家的研究成果,還對許多尚無定論的謎題多做存疑。這書雖不敢說是集大成者,也算得上厚積薄發(fā)之作。更難得的,是作者以布衣庶民自居,毫無狂傲之態(tài),沒有為歷史人物作出結(jié)論,而是努力還原歷史流動的原貌,所以這文章雖然繁瑣,卻不惹人討厭——”
夏冰突然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猛地停下來,臉上略有些紅,她猜想自己八成又惹人討厭,便抿著嘴,等待批判。
鄭巖微皺著眉,面色雖然平靜,內(nèi)心卻澎湃如潮,這女孩讀書的深度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他的預(yù)計。
原以為鄭巖會對自己的話嗤之以鼻,等了半天卻未見任何回應(yīng),夏冰忍不住抬頭問道:“你怎么不說話?”
“我并沒有讀過,無法評判這書是否確如你說得那么好?!编崕r注視著夏冰寒星般明亮的眸子,努力克制著內(nèi)心的激動話說得極其平靜。
夏冰偏著腦袋,看鄭巖確是一副認(rèn)真的樣子,于是走到書柜前,抽出一本書遞給他道:“那,這本書送給你,你可以好好看看,我的話是否言過其實。”
鄭巖看了下封面,竟是與桌上的那本一模一樣,覺得奇怪,“為什么要買兩本?”
夏冰抿嘴一笑,“因為這書只印了15000冊,卻還積壓在書店里賣不出去?!?p> 鄭巖聽了,也忍不住笑起來,兩人對視的目光悄悄變得柔和了。
門口響起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顧麗君進門,看了一眼女兒和鄭巖,毫不在意地進了廚房。夏冰瞧見母親手里提著的魚和鹵牛肉,對鄭巖道:“沾你的光,今天有好吃的了。”
鄭巖望著夏冰,有意無意地問道:“哦?那我常來可好?”
夏冰微微抿嘴,沒有回答。
顧麗君很快做好了晚餐,一盤香菇菜心和一盤芹菜干絲,加上糖醋魚和鹵牛肉,算是不錯的待客的菜了。
鄭巖一點沒有見外,連吃了兩碗飯。他的確很久沒有吃過家里做的菜了。夏冰也很長時間沒有吃到母親做的魚,吃飯時顯得很高興。
晚飯過后,夏冰在廚房洗碗筷,顧麗君給鄭巖泡了杯茶,笑著問他:“聽曉菲說,你是報社最年輕的攝影記者?”
鄭巖點頭,“算是吧!”
“哎呀,真好!小冰什么時候能大學(xué)畢業(yè)就好了!”顧麗君一臉羨慕地感嘆道。
鄭巖想了想,對顧麗君道:“阿姨,我畢業(yè)雖然有幾年了,但跟學(xué)校的老師和社團還經(jīng)常有聯(lián)系,夏冰在學(xué)校,如果有什么困難,可以來找我,只要我力所能及,一定會盡力幫她的?!?p> 顧麗君聽了連連點頭,“啊呀,那真是太好了。再過半個月,我要和以前的同事一起出去打工了,小冰從沒有離開過我,這第一次自己去報道,我正擔(dān)心行不行呢!”
夏冰聽到了,從廚房里探出腦袋,“媽媽,有什么不行的,你真是的,我又不是小孩兒了?!?p> 鄭巖放下茶杯,笑著對顧麗君道:“阿姨,你要是不放心,報道那天,我陪夏冰去吧,一定幫她安頓好?!?p> 顧麗君有些驚訝,看著鄭巖道:“你有時間嗎?如果是那樣,就真的太好了!”
夏冰從廚房里走出來,皺著眉對顧麗君道:“媽媽!我自己可以的!干嘛總是麻煩別人!”
顧麗君委屈地看著女兒,嘆氣道:“你長這么大,這是第一次住校,什么事情都要自己辦,又要交費,又要找宿舍!我這不是擔(dān)心你嗎!”
鄭巖微笑著望著夏冰,“阿姨擔(dān)心不是沒有道理,新生入學(xué)的時候,校園里比較亂,以往也有過新生和家長被騙的事,到時候我陪你去辦各種手續(xù)?!?p> 顧麗君連忙點頭,“對,你別逞強,有鄭巖陪著,我也放心。”
夏冰見鄭巖這么說,也不好再推辭。
鄭巖還想說什么,手機突然響了起來,里面?zhèn)鞒鲱檿苑朴行┳硪獾穆曇簦骸班崕r,你在哪兒呢?”
鄭巖皺著眉問道:“你在哪兒?”
“帝王酒店呀,杜海鵬給我開Party呢!你快來!”
“我不去了,你們玩吧?!?p> “不行!我就要你來!”顧曉菲仿佛醉得厲害。
顧麗君看鄭巖為難的樣子,連忙說道:“是曉菲找你嗎?那快去吧!”
鄭巖正在猶豫,忽又聽見手機里傳出曉菲帶著哭腔的聲音:“求你了,你快來!你不來,我就回不去了!”鄭巖輕嘆口氣,不好意思地對顧麗君和夏冰笑了笑,拿起背包,“阿姨,今天謝謝你,我就先走了,曉菲好像有點——”
顧麗君連忙點頭道:“啊,你快去吧?!?p> 鄭巖走到門口,想了想,從襯衣口袋里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夏冰道:“晚上給我發(fā)個消息,下周開學(xué)時我送你去?!?p> 夏冰接過名片,象征性地說了聲“謝謝”,目送鄭巖背影迅速消失在昏暗的樓梯口。
這天晚上,顧麗君心情格外地好,她拉住夏冰,把女兒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反復(fù)摩挲著,對未來充滿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