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夜色朦朧。
閘北樂安坊石庫門里弄,一位穿長袍手持公文包的男子拖著疲憊的身軀,從昏黃街燈下穿過,街燈將他的影子拉長、再拉長......
“啊——”一道猝不及防的驚叫聲劃過夜空,男子被人一腳踹倒,緊接著一大群手持棍棒的黑衣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他,二話不說掄起棍棒就是一頓猛打!
男子雙臂抱頭蜷縮成一團(tuán),鮮血染紅了他的衣衫,“噼里啪啦”一陣又一陣如雨點(diǎn)般密集的棍棒狠狠落在了他頭上身上,他痛苦呻吟著,不知打了多久,那伙人累得精疲力盡,看躺在地上的人一動不動了,才悻悻離開。
“強(qiáng)子......強(qiáng)子......”一個過路的中年男人發(fā)現(xiàn)了他,蹲下身疾呼,見他一動不動,男子脊背發(fā)涼,忙跑到附近一處鐵門前“砰砰砰”猛拍:“司徒嫂......司徒嫂......快開門呀!”
門“嘩啦”一聲打開,一位老婦人探頭道:“是文清兄弟啊,這么晚了什么事?。俊?p> “不好了不好了!你家強(qiáng)子出事了,滿身是血正躺在弄堂口呢!”男子慌慌張張地說。
兩天后……
天陰沉沉的烏云密布,比天氣更晦暗的是樂安坊內(nèi)的司徒家。司徒家今天辦喪事,一陣陣揪心的哀嚎聲不絕于耳,狹小的客廳里擺滿了花圈挽聯(lián),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婦人趴在靈柩上,淚如雨下哭得聲嘶力竭,口中不停地念叨著:“強(qiáng)子,強(qiáng)子......我的兒?。 ?p> 跪在一旁披著喪服的家眷們也跟著嗚嗚痛哭,悲重的氣氛壓得在場之人都喘不過氣來。
靈堂布置得莊嚴(yán)肅穆,逝者的遺像用黑框裝裱著立在祭桌中央,相片兩側(cè)各垂有一條黑紗花,遺像前擺了幾盤果品,一對燭火在燭臺中搖曳,映得相片中的人栩栩如生,笑容一如既往地燦爛。
死者叫司徒強(qiáng),是《滬報》外勤記者兼編輯,兩天前下晚班的路上被人圍毆,因傷勢過重于今日拂曉離世。
上午九時許,來悼祭的人陸續(xù)到達(dá),有《滬報》經(jīng)理楊深及一眾同事,也有死者生前好友,每個人胸前都佩戴白花,他們一個接一個神色凝重的走到祭桌前,燃香、行鞠躬禮。
悼祭進(jìn)行到一半時,一個提著行李箱的青年男子風(fēng)塵仆仆地趕來,他雙目腫得像核桃,一進(jìn)門便丟下行李,走到遺像前“撲通”跪在地上,嘶吼道:“哥——哥——”,悲痛萬分的他緊握著拳頭擊打地面,直到右手被鮮血染紅。
“阿信,別這樣?!睅讉€家眷忙上前扶他起來。
他叫司徒信,《燕京晚報》記者,剛從燕京那邊回來,他跪到自己的老母親面前,情緒激動地哭喊:“媽——誰下得毒手哇?是誰?”
……
杰克遜總統(tǒng)號繼續(xù)在太平洋面上開駛著,早飯后人們?nèi)齼蓛傻刈叱龇颗摚郊装迳洗碉L(fēng)散步,觀賞海景。
一襲淺黃蘇繡旗袍的許菲琳正蹲著身子,把手里的面包掐成碎屑投喂海鷗,幾個外國小孩嬉鬧著跑過去,海鷗嚇得撲棱著翅膀全飛走了……
許菲琳站起身來,轉(zhuǎn)頭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少文正倚欄觀景。
“早??!”她走過去,笑著打招呼。
“早!”
“你沒去餐廳吃早餐???”見她手里拿著半塊面包,少文笑問。
許菲琳面頰緋紅,羞窘似的舉起面包解釋道:“這個是喂海鷗的,不過被一群小孩兒嚇得飛走了?!?p>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沒多久徐子昂找了過來,原來網(wǎng)球賽快要開始了……
二人向許菲琳辭別后,徐子昂跟在少文身后酸溜溜地說道:“好你個林少文,真叫我好找,原來你躲在那兒跟許小姐幽會!”
“幽你個頭,少胡說!”少文抬胳膊肘捅了捅他。
“哎喲——”徐子昂吃痛地捂住胸口。
……
不覺間郵輪已航行了十多天,這天傍晚許菲琳一身干練打扮,仍是高高綁起的波浪鬈發(fā),她把粉色絲綢襯衫的下擺掖進(jìn)腰間,在頭等艙甲板上和她表哥王新鵬打羽毛球,無意中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
“欸不打了,好累?。 彼龁问植嫜鼩饧庇跤?,王新鵬將球拍收走,她朝不遠(yuǎn)處那道身影走去。
“嗨——徐子昂!”隔著人群,她朝他熱情地?fù)]手。
徐子昂眼前霎時一亮,笑道:“咦許小姐?真巧啊!”
“是啊,我和表哥剛打完球,就看到了你,呃——怎么沒見林少文啊,你倆不是如影隨形嘛?”她調(diào)皮地打趣。
“哈哈!他還在浴室洗衣服,我們也剛打完球!”
兩人緩緩踱步,來到了欄桿前。
“再過兩天就到上海了,總算可以自由啦!”說這話的時候,徐子昂一臉的神清氣爽。
“是啊,時間過得真快……”許菲琳輕聲附和著,卻又滿腹心事的神情,躊躇片刻說道:“大家相識一場也是緣分,不如留個聯(lián)絡(luò)方式吧,回到上海也可以聚一聚啊?”
“好??!”徐子昂不假思索脫口而出,心頭泛起陣陣漣漪……
眼前的女子笑得很甜,她將額前一嘟嚕被風(fēng)吹散的碎發(fā)捻到耳后,說道:“你等一下,我去拿紙筆?!闭f完裊裊婷婷地跑開了。
徐子昂癡癡地望著她的背影傻笑……
眼看行程即將結(jié)束,最近他沒事就往頭等艙甲板上跑,為的就是偶遇女神,伺機(jī)打探聯(lián)絡(luò)方式,真沒想到今天運(yùn)氣這么好!
不久后兩人倚著欄桿寫下并交換了聯(lián)絡(luò)的字條。
兩日后郵輪抵達(dá)滬上,這段橫渡太平洋十四天的行程終于結(jié)束了。
中午郵輪緩緩傍了岸,人們拖著行李箱和包袱一窩蜂的涌出,從郵輪與碼頭之間的棧橋上走下來。燦爛的陽光下,江水粼粼,金光萬點(diǎn)。
少文和徐子昂在后頭,許菲琳正拎著兩只大皮箱和她表哥在前面擠著。
“哎,快幫我拿一下!”徐子昂忙把手里的皮箱丟給少文。
少文滿臉茫然,正想發(fā)問,徐子昂像只脫兔般隱入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少文加快腳步追上去才明白真相,心里不免升起一陣鄙夷。
“許小姐,你行李真多,我?guī)湍隳冒??”徐子昂滿臉殷切的望著許菲琳。
許菲琳倒也沒推諉,爽朗地道了聲“謝謝”,徐子昂接過皮箱,二人一路有說有笑地走著……
過了海關(guān),聽到一陣尖細(xì)的婦人嗓音。
“菲琳——菲琳——”
“新鵬——新鵬——”
聽到呼喚聲,兄妹倆遁聲望去,見不遠(yuǎn)處一大群人正沖他們招手,許菲琳立刻笑靨如花地跑過去,王新鵬緊隨其后,徐子昂訕訕地跟在后面……
這群人正是許家和王家前來接船的,許菲琳與親人們一番擁抱問候過后才想起徐子昂,回身叫道:“徐先生——”
徐子昂這才加快腳步走過來,許菲琳向父母介紹道:“爸、媽,這位是我在郵輪上認(rèn)識的好朋友徐子昂,我和表哥一路多虧了他的照顧?!?p> 徐子昂沖他們點(diǎn)點(diǎn)頭,微微一笑:“伯父伯母好?!?p> “徐先生,多謝你對小女的關(guān)照?!痹S父笑著與他握手。
“中午去哪吃飯呀,我肚子都餓得咕咕叫了?!币慌缘耐跣蛮i急急地問。
許父轉(zhuǎn)過身望著連襟:“我看咱們就在禮查飯店擺一桌吧,都這個點(diǎn)了,孩子們也餓了。”
大伙兒紛紛點(diǎn)頭贊成。
“徐先生要不也一起吧?”許父轉(zhuǎn)過臉客套地對徐子昂說。
“哦不了,家里人也等著我回去呢?!?p> 互道再會后,許菲琳一干人等坐著汽車遠(yuǎn)去,徐子昂這才回頭找林少文。
看到一手拎著一只大皮箱正朝自己走來的林少文,徐子昂忙上前搭訕:“呃……箱子沉嗎?”
“廢話,這里邊裝了不少書吧?你剛剛?cè)ジ陕锪??”少文白了他一眼冷冷道?p> “我剛剛……肚子疼……去找……”
少文打斷他的話:“還裝傻?我都看到了!”
徐子昂斂起笑容:“嘿——看到就看到唄,人家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姑娘家,拖著那么重的行李,我能見死不救嘛?”
說完也許意識到“見死不救”四字有些夸張,他忙改口:“哦不,是袖手旁觀?!?p> “少裝了,你臉上寫得清清楚楚——重色輕友!”
“這叫紳士風(fēng)度好嘛?”徐子昂反駁道。
“少廢話,這箱子還要不要???不要我扔黃浦江!”少文揚(yáng)起皮箱作勢。
“哎—別!”徐子昂忙扯過皮箱,陪笑臉道:“我錯了,哥?!?p> 二人正斗嘴之際,一位五短身材、十分肥胖的婦人領(lǐng)著個車夫模樣的人走了過來,隔著擁堵的人群,婦人踮起腳跟一面揮舞著手中的帕子,一面高聲呼喊:“子昂——子昂——”
“媽——”徐子昂也看到了母親,忙迎了上去,母子倆相擁在一起,徐母抬起頭用帕子輕輕拭去兒子額角的汗珠,捧著他的臉仔細(xì)端詳了好一陣兒,心疼地念叨起來:“噯呀,怎么瘦了這么多呀?”
“有嘛?我怎么不覺得?”徐子昂摸了摸自己的臉調(diào)皮地說。
“對了,我爸呢?”
“誒,老毛病又犯了,在醫(yī)院呢……”徐母有些沮喪地說。
徐子昂眉頭一皺:“那我先去醫(yī)院看看他!”
說完匆匆告別了少文,和他母親乘坐黃包車離去。
少文看著他們離去的身影,正發(fā)愣間,身后傳來少女稚嫩的聲音:“三哥——,三哥——”
他轉(zhuǎn)過身,炙烈的驕陽下,一個圓圓臉穿著花布連衫裙的小女孩正歡呼雀躍著朝自己跑來,她齊肩剪發(fā),額前一層稀薄的劉海,箍著粉色發(fā)箍,不過十二三歲的樣子。
“書瑤!”少文近乎狂喜,一眼認(rèn)出那是妹妹,立刻向她奔去……
兄妹倆相擁在一起,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喜悅中,還沒說上幾句話呢,一群人已圍了過來。
父親林蕭約莫六十歲出頭,醬黃臉,身形清瘦背微曲,頭戴西式禮帽身著褐色綢布長袍;母親周氏看上去年輕許多,秀發(fā)烏黑身材豐腴,梳著簡單利落的盤發(fā),穿一襲簇新的紫色軟緞旗袍,頸項處碩大的珍珠項鏈和手指上那枚閃著熠熠光芒的鴿子蛋鉆戒格外引人注目;二哥志遠(yuǎn)則和平日里沒什么兩樣,梳著三七分,穿著整潔的襯衫。
見到日思夜想的家人,少文甭提有多激動了,挨個和他們擁抱了一番。
“大哥呢?”他問。
林蕭嘆了口氣:“你大哥越來越不像話了,不知道在哪兒鬼混!”
少文淡淡一笑,沒有多問,和家人一道上了車,志遠(yuǎn)負(fù)責(zé)開車,汽車朝霞飛路方向駛?cè)ァ?p> 霞飛路是法租界最著名的商業(yè)街,繁華程度僅次于英租界的南京路,在經(jīng)過這條街時少文透過車窗朝外看,記憶中的樣子依稀可見,寬闊的街道、枝繁葉茂的洋梧桐,洋梧桐后面是鱗次櫛比的咖啡館、西餐廳、影院、法國人的香水店、美國人的鞋帽店、俄國人的面包店……
急速行駛中街景一晃而過,最終這輛黑色福特轎車停在一處花園別墅前,志遠(yuǎn)按響喇叭,家仆忙將公館大門拉開,躍入眾人眼簾的是一片廣闊的綠草坪,還有那幢通體潔白、氣勢恢宏的法式宮廷風(fēng)洋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