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從窗外吹進堂內(nèi),和琴聲混合在一起,勾畫出裊裊婷婷的幻象。那不是尋常的風,更不是尋常的琴聲,它們相互協(xié)奏,帶著生命鉆進人的感官,幻化成一個活的世界。
一對少年男女在這世界里相對而坐,他們周圍是一望無垠的草原,草葉隨風而動,仿佛窈窕少女依韻起舞。這個簡潔的世界里就只有青翠的草原,如洗的天空,少年和少女,還有少年手中的琴。
片刻,少年纖細的手指停在琴弦上,世界像煙一樣散開,露出白竹搭建的廳堂,窗欞也由白竹編成,透過竹片間的空隙可見堂外無邊的林海。
“怎樣?”少年含笑問道。
“好個夔動心風,這夔龍琴確實了得!”少女口內(nèi)贊嘆,目光卻飄向窗外,面上沉靜如水,不見分毫喜悅。
“你不喜歡嗎?”少年詫異,若是往常,他至少可以收獲一個明艷的笑容,今日何以如此?
少女徑自起身走向窗邊,身上剪裁合體的白色長衣被風帶起,勾勒出娉婷身姿。
“蓋亞。”她少見地呼喚少年的全名,口氣極是正重:“若我要離開書院,你愿意和我一起嗎?”
蓋亞心思顫動,這個問題他以前也被問過,只是含混過去了,此刻看來再無法閃避。
“當然!”他也起身,挺起胸膛,盡管身形纖細得有些像女孩,但出口的兩個字卻帶著干云的豪氣。
“那你真的會娶我嗎?”少女轉(zhuǎn)過身來,明眸閃動,像要看到少年心里去。
“自然,到那日我必以世界為聘禮迎娶你。”蓋亞朗聲道。
“你知道這世界有多大?就說這樣的話?!鄙倥鄄鬓D(zhuǎn),出口的言辭帶著一絲譏諷。
蓋亞察覺到了,也以少有的鄭重語氣答道:“哥哥講過,我乃神王后裔,必有一日可君臨七界,那日便是我迎娶你的一日?!?p> “可我等不到那一日了?!鄙倥坏溃骸叭裘魅拯S昏前不離開書院,我和娘親的性命都難以保全。”
“為何?”蓋亞一驚,脫口問道。
“你不必知道,只需告訴我愿不愿和我一起便好。”少女沉下聲音,明艷無倫的臉龐上凝出淡淡寒意。
“阿心…”蓋亞喚出少女的名字,卻被一陣鐘聲打斷,午課的時間到了。早午兩課是書院的規(guī)矩,即使先生不在也一樣。
“你若愿幫我,掌燈后一個時辰到經(jīng)堂后面等我,離開前還有件事要你幫我做,若你不來,現(xiàn)在便是我們今生最后一次見面?!卑⑿难援叄D(zhuǎn)身就走,將一臉愕然的蓋亞留在堂內(nèi)。
外面?zhèn)鱽砹鑱y的聲音,是同窗們正走去經(jīng)堂,蓋亞遲疑著沒動,二十年來他第一次不打算去上午課了。
天光漸暗,風勢漸勁,游絲一般的聲音開始在林間索繞。因此這片森林被喚為耳語,綿延在昆陽山脈與默語灣之間,蒼碧接天,亙古不易,是傳說中的仙庭圣地。
從高天上望下,有一點蒼涼的白從耳語之森中生長出來,宛如鑲嵌在人間的末世之花。那是一組以白竹為材的建筑,有一個只在仙人間流傳的名字:塵淵書院。
此時在書院經(jīng)堂的回廊下,蓋亞正依柱而立,欣賞夜空中的鬼馬星座。他聽先生講過,在不同的世界里星空是不一樣的,七界的夜空都有各異的美麗,現(xiàn)在他只欣賞過書院的夜空,但必有一日,七界都會成為他們兄弟的領(lǐng)域,任由縱橫。
這就是神王后裔的宿命!蓋亞覺得是時候了,此刻起他將帶著阿心離開書院,開啟壯闊無倫的人生。
可阿心還沒出現(xiàn),哥哥也一整日未見,使得他心中滑過一絲疑慮。哥哥平日克己守矩,沒缺過一堂經(jīng)課,今天不知何故竟然整日曠課。難道和阿心的事情有關(guān)聯(lián)?
蓋亞不及細想,一個纖細的身影就出現(xiàn)在不遠處的樹影里,隨風搖曳,像一個魅影。他意識到那是不夠純熟的幻形術(shù),書院內(nèi)非傳藝禁施一切法術(shù),以阿心的修為,偶然施術(shù)正該是這種效果。
“你要我?guī)湍阕龊问拢俊鄙w亞迎上去問道,他琢磨這個問題已經(jīng)半日了。
“去先生的經(jīng)室?!卑⑿某谅暤馈?p> “經(jīng)室?”蓋亞心中一動,這個要求是他沒想到的。
“就是先生平時單獨給你講經(jīng)的經(jīng)室?!卑⑿纳锨耙徊剑N到蓋亞面前。她身高只比蓋亞矮一點,稍稍仰起頭,凝脂一樣的鼻尖幾乎碰到蓋亞的面頰。
“先生交代過,除過我和他以外,不能有第三個人進入經(jīng)室?!鄙w亞如實說道,此刻阿心的體香已經(jīng)侵入他的鼻腔,讓他心神一陣蕩漾。
“你既決意幫我,還用在意先生說過什么嗎?”阿心詰問道,聲音依然輕柔。
說得不錯,既然決意離開,便是與先生公然決裂,再糾結(jié)于以往的交代實是愚蠢之至。蓋亞當然明白這點,不過他還是想把事情弄明白再行動。
“為何說再不離開你和娘親的性命就有危險?”他沉聲問道。
“娘親去找一樣東西,你幫我接應(yīng)她,如果失敗,咱們都會死!”阿心直視蓋亞的眼睛,眸子里仿佛有火焰閃動。
這個平日里柔弱如水、清冷如風的女孩今日像變了一個人,還有她的媽媽,一個隨女兒一起進入書院,一直在廚下做活的雜役,見人時從不敢抬起頭來,今天卻要去找什么東西,還要人接應(yīng)!這幾個事情連在一起實在構(gòu)不成合理的邏輯鏈條!
然而阿心不給他思慮的時間,一把攜住他的手,就向經(jīng)閣走去,口中道:“沒時間解釋,若一切順利,你自會明白,若不順利,你我的性命今日都要葬在這里,明不明白也沒有意義?!?p> 蓋亞沒有追問,他從阿心的眼神中感到再問也不會得到答案。那就讓命運給出答案吧!既然決定縱橫七界,又有何事值得畏懼?
他隨著阿心走進經(jīng)閣。按書院的作息時間,此時同窗們都該在自己房內(nèi)靜修,經(jīng)閣空無一人,白竹地板上反射出清冷的光,帶著淡淡的肅殺之氣。
阿心好像已經(jīng)為這一刻準備多年,步履矯健,穿過連環(huán)相接的一間間經(jīng)室,直奔隱藏在陣列中心,最隱秘的一間。
那是先生的專用經(jīng)室,學生中除了蓋亞沒人進去過。
這間經(jīng)室的門由劈開的白竹編成,與經(jīng)閣中其他的門并無二制。事實上經(jīng)閣里所有的門都是一模一樣,將一間間經(jīng)室鏈接成一座迷宮。阿心剛剛準確無誤地穿越了這座據(jù)稱可以困住仙人的迷陣。
她立在經(jīng)室門前,想伸手開門,但猶豫一下,對蓋亞說:“你來開門?!?p> 蓋亞沒有遲疑,上前抓住門把。這門相當輕,幾乎不需要用力就滑到一邊,門內(nèi)是一片幽深猶如夢魘的空間。
蓋亞愣在當?shù)?。這不是他記憶里的經(jīng)室,沒有明潔如鏡的地板和編織精美的窗欞,而是另一個世界。
時空在那里扭曲到一處,光不再沿直線照射,尋常世界里一切熟悉的概念都失去了意義,上非上,下亦非下,極遠處近在咫尺,而眼前之物又仿佛在世界盡頭。
“這是什么?”蓋亞脫口問道。
“混沌。”阿心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決然之氣。
“平常不是這樣?!鄙w亞道。
“那是先生在騙你。”阿心冷然回道:“他的意志能讓這間經(jīng)室幻化成任何模樣,其實這里是混沌之地的入口,所以先生才親自守在這里?!?p> “你怎么知道這些?”蓋亞問道。阿心進入書院只有區(qū)區(qū)十年,平日里除了和同窗們一同讀經(jīng)學法,沒有一刻離開書院,這些蓋亞也不知道的事情她又如何得知?
“娘親告訴我的!”阿心回答得很干脆,像是怕蓋亞再問,立刻接著道:“現(xiàn)在我們要進去了,你怕不怕?”
“自然不怕!”蓋亞昂然道,隨即攜住阿心的手,就向門內(nèi)跨去。
無處借力他們踏進的是一片虛空,只能用馭空術(shù)穩(wěn)住身體。然而這也不容易,所謂馭空術(shù)是對空間的駕馭,飛行,幻形,藏形都是這一術(shù)法的分支,但混沌之內(nèi),空間紊亂,施術(shù)無從憑借,兩人幾乎是寸步難行。
“無邊無終,無理無矩,無形無相,無心無物,是為混沌?!卑⑿目谥心畹馈?p> “是《理經(jīng)》的第十六句嗎?”蓋亞有過目不忘之能,學過的經(jīng)文不會有分毫含糊,只是阿心這句經(jīng)文背得沒頭沒腦,他驚異之間不覺發(fā)問。
“經(jīng)上說,世間的一切都源于混沌,這里一直保持著世界原初時的狀態(tài)。”阿心驚嘆道。
“可我們進入這里,并沒有被吞沒!”蓋亞道。他平時雖然不曾在《理經(jīng)》上用心,但遇臨困境,分析能力還是遠超阿心?!斑@里能容納我們這樣的智慧生靈,說明秩序和混沌是并存的。”他凝住神思,感受周圍的一切,想找到脫困的方法。但很快,他感到有些不對勁。
這個世界是活的!蓋亞想不出別的語言來形容現(xiàn)在的感覺。作為一個修行者,修習法術(shù)的入門技能就是感受身外的世界,找到溝通主觀與客觀的渠道,這對于神族和妖精來說是先天就具有的能力,凡人卻需要苦修并獲得指引才能辦到。
主觀即心,客觀即物,心為體而物為用,這是所有法術(shù)的基本準則,然而現(xiàn)在蓋亞感到這個世界并不是“物”,而是一個大到無法想象的生命體,在他試圖感受“世界”的同時,“世界”也在感受他。
腳下一實,他接觸到了大地,還有延伸到視野極邊的群山,之上是皚皚雪峰,逶迤萬里,像“世界”口中的獠牙。近處是遼闊的平原,深過膝蓋的積雪平坦如鏡。蓋亞矗立雪中,茫然觀察著周圍的一切。
“這是哪里?”阿心就在他身邊,也站在沒膝的雪中。
“應(yīng)該是混沌的具象?!鄙w亞沉思道。
“有多大?”阿心問。
“無限大,混沌沒有邊界?!?p> “那我娘親能進來嗎?”
“她讓你在這里接應(yīng)她?”
“是的,她讓我在經(jīng)室內(nèi)的混沌之地接應(yīng)她,但進入混沌后會遇見什么她也說不清楚。如果這里只是一個具象,那會不會有其他具象,娘親又怎么找到這里?”
“具象不是幻覺,是真實的,這個具象不是我們想象出來的,而是混沌本身在感應(yīng)我們意識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我也只知道這么多?!鄙w亞如實說道,以他學過的知識確實無法告訴阿心更多東西。
“那么時間呢?如果這里的時間也是無限的,我們要等多久才能等到娘親?”
“不知道?!鄙w亞茫然道,這確實是個他無法回答的問題。
風雪如磐,周圍的溫度絕對在冰點以下,但蓋亞并不覺得寒冷,只是身旁的阿心在隨著狂風瑟縮。
她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白衣。蓋亞心中一動,手臂圍上阿心的肩膀,阿心也順勢一靠,依偎到他懷里,他們就這樣相擁矗立,茫然等待著。
然而他們并沒有等待多久!也就是一炷香的功夫,蓋亞猛然看到有東西在遠方的雪原上移動。
雖在百里之外,但他目力超人,在沒有遮擋的雪原上能將一切看得明明白白。是一隊黑甲騎軍,胯下卻不是戰(zhàn)馬,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怪獸。
這種動物軀干形若獵犬,不過放大了數(shù)倍,肩高與尋常戰(zhàn)馬相若,腰身長出一半。頭部狹長,口鼻像狼,鋸齒形的獠牙支出唇外,黝黑蓬松的鬃毛從頭頂一直垂到胸前。
怪獸背上的騎士各個魁偉彪悍,臉上戴著鐵面,全身裹著貼身甲胄,力量澎湃的身形在鎖子甲下若隱若現(xiàn)。
騎軍分成四只小隊,像利爪一樣張開,在高速奔馳中形成圍獵陣形,而他門捕獵的目標就在前方不到半里的位置。
那是一個裹著白色披風的人,僅憑雙足在雪上奔馳,速度竟不弱于追趕的騎兵。忽然一陣勁風卷過,將這人頭上的風帽掀開,滿頭青絲隨風飄散,一張清癯絕麗的臉龐暴露在風中。
“娘親!”阿心高聲叫到,她的目力竟然不弱于蓋亞。
是白夫人!雖只見過幾面,那張臉卻猶如雕刻在蓋亞的記憶里。每次都是他賴著阿心溜進廚房,看到一個穿著麻衣的婦人在低頭勞作,直到他們走到身前才察覺,惶恐地抬起頭來,從烏云般的發(fā)髻下露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一個做粗活的雜役,竟然有那樣一張臉,任何人一望之下都會銘記吧。阿心的容貌已是明艷不可方物,而她娘親竟然尤勝于她。
所以蓋亞無法像其他人一樣喚她為白氏,而是尊稱其為白夫人。那之前他已經(jīng)知道,阿心隨母性,還娶了個清雅絕俗的名字:白凝心。
當先的一名騎士已經(jīng)沖到白夫人身后五步的距離,豁然舉起戰(zhàn)刀。
那是一柄闊口長刀,刀背平直,刀刃微曲,通體黑色,卻不是尋常金屬質(zhì)地,而是一種絕對的黑暗,好像時刻吞噬著周圍的一切光明和生機。
利刃帶著死亡的嘯叫凌空斬落,堪堪接近白夫人背心,卻霍然失去了目標。
電光石火之間,白夫人的身體掙脫了重力束縛,在高速奔馳中凌空翻卷,躍上騎士的頭頂,從展開的披風里露出手上握著的長弓。
那弓通體烏黑,長度幾乎等于白夫人的身高,制式樸拙,除了卷曲如龍形的弓稍,沒有任何修飾,弓弦上搭著一只沒有尾羽的黑箭,看質(zhì)地竟然與騎士手中的戰(zhàn)刀相若!
詭異的嘯叫聲響起,黑箭離弦。騎士旋即回身格擋,可黑箭去勢太快,他手中的戰(zhàn)刀才揮到一半,軀干已被貫穿,一種介于流體和氣體之間的黑色物質(zhì)從創(chuàng)口中噴涌而出。
騎士合身撲倒,趴伏在胯下怪獸的后頸上,沉重的戰(zhàn)刀落在雪地里,立刻被埋沒。
騎士被殺,他的坐騎卻未放棄戰(zhàn)斗!怪獸猛地聳肩,將尸體甩落,原地躍起有丈許高,凌空向白夫人撲來。
轉(zhuǎn)瞬間,又一只黑箭迎著怪獸的撲擊射出,洞穿了厚厚鬃毛覆蓋的脖項。隨著一聲悶響,怪物撲倒在雪中,白夫人向后飄開,盈盈落地,蓋亞這才注意到,她的雙腳竟然輕飄飄地站在雪上,沒有陷進去半分。
在這混沌之地馭空術(shù)無法使用,白夫人這連環(huán)兩擊憑借的只能是體術(shù)。
一個雜役竟然身懷如此上乘的體術(shù)!
根本沒有時間驚詫,騎軍本隊沖了上來。應(yīng)當是見識了黑箭的威力,六騎同時突前,擺成燕尾陣形,要從兩翼絞殺獵物。白夫人箭再快,也難以同時射殺六路敵騎。
寫手劍舞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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