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烈焰連舟:闖營
另一邊,韓世忠正坐在主船營帳中,斟酒自飲。方才梁紅玉派人送信來說:兀術(shù)此次能去而復(fù)返,完全是因為剛剛收復(fù)了建康的岳飛在去路上恰好有駐軍,才能夠攔截住他們。此次金軍殘部尚有數(shù)萬,我軍不過八千,敵眾我寡,雖有戰(zhàn)船優(yōu)勢,但仍然不可大意!韓世忠心中笑道:“夫人也太過小心了,此時我軍已經(jīng)對那兀術(shù)成了合圍之勢,就是插上翅膀也飛不出去,又何必多慮?”這樣想著,不覺有了些醉意,也不解甲,就這樣和衣躺下了。
過了約半個時辰,韓世忠在迷蒙之中似乎聽見外面一陣喧囂之聲,吵吵鬧鬧。一開始他以為是哪里的兵卒又在為了搶功勞的事情打鬧,也不甚在意。只是漸漸聲音越來越大,似乎還有喊殺之聲。韓世忠不耐煩地起身,掀開帳子正要呵斥,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只見兵卒們四下奔走,各執(zhí)兵器,遠處幾艘戰(zhàn)船上還冒出了火光。韓世忠一個激靈,那點醉意一下子醒了,厲聲問道:“出了什么事?為何如此喧鬧?”一個兵卒氣喘吁吁地沖過來道:“報告將軍,起火啦,起火啦!”
聽見這樣說,韓世忠倒是出了一口氣,道:“敵軍戰(zhàn)船夜襲火攻,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如何應(yīng)對,我不是已經(jīng)布置好了嗎?孫世詢他們是干什么吃的?”兵卒急得有些語無倫次,結(jié)巴道:“沒,沒有戰(zhàn)船來襲。就,就一個人!”
“一個人?”韓世忠奇道:“既然就一個人,你們慌什么?讓今夜當(dāng)值的將軍帶兵拿下不就好了?”兵卒道:“是,我們也是見只有一個人,就沒放鐵網(wǎng)鋼鉤,想等他上了船再捉住也不遲??蓻]想到那人身手甚是了得,我們幾十個人一起上都對付不了他。值守前鋒的孫世詢將軍已經(jīng)被他重傷,現(xiàn)在是嚴允將軍在和他交手?!?p> 韓世忠心里一驚又一沉,急忙問道:“嚴允是守左翼的船隊的。你是說就這一會兒,他已經(jīng)從前鋒到左翼,沖了一半的戰(zhàn)船了?”兵卒道:“沒錯,而且每到一條船上,他都要縱火燒船,而且點了就跑。大部分被我們撲滅了,還有的火勢比較大,大家正在搶救!將軍,您快去看看吧,嚴將軍也快要撐不住了!”
韓世忠心亂如麻,叫道:“取我兵器來?!弊焐线@么說著,早已等待不及,自己跑進營帳拿了那桿鐵槍,連頭盔也不戴便沖了出去,跳下船舷,踏著鐵索向左翼船隊跑去。
韓世忠的擔(dān)心不無道理,嚴允的武功雖然比孫世詢?yōu)楦撸匀徊皇菙鄻堑膶κ?。好在此時眾士卒已經(jīng)知道了斷樓的厲害,刀槍劍戟一擁而上,只在遠處戳搠,不往近身去走。斷樓雖然更善于用劍,但此時在萬軍陣中,當(dāng)是一寸長一寸強。好在他當(dāng)年和楊再興同門學(xué)藝,雖然不主攻槍法,卻也學(xué)得有模有樣。于是方才他順手奪過了一桿雁翎槍,把墨玄劍法的內(nèi)功心決運用進去,雖然槍劍之道并不完全相同,但他內(nèi)功底子深厚,也是使得虎虎生風(fēng),且招式與常規(guī)槍法完全不同。過了十幾招之后,嚴允和那些兵卒摸不清斷樓的武功路數(shù),漸漸支撐不住。斷樓勝券在握,喝一聲:“小心了!”腳下用力,猛地低下身子,拿那桿長槍在一干兵器中一攪——這些兵卒哪里見識過內(nèi)家功法,還道斷樓是失足跌倒,一擁而上,卻正好被斷樓借力打力,順勢將那些兵器推了出去。兵卒們一時收不住手,那手里的長槍大戟都直沖著自己人戳了過去,當(dāng)即噗噗聲響,各自負傷,都是痛不可當(dāng),跌倒在地。
嚴允大驚,手里長刀稍稍一松,被斷樓一躍而起,一槍刺中右肩,也敗下陣來。斷樓心中有些得意,也不想趕盡殺絕,縱身便要跳往下一艘船。突然砰得一聲響,腳下的船板咔嚓折斷,整個飛起向著斷樓的面門打來。斷樓一驚,連忙雙手持槍一推一震,用出“崩槍”的勁道,將那船板攔腰打斷。落在地上定睛一看,一個宋軍將領(lǐng)手持鐵槍,怒目而視。剛才那塊船板,想必便是他用手里的鐵槍掀起來的,可見膂力過人,不敢大意,問道:“好厲害的功夫,來者何人,報上名來!”
此人自然便是韓世忠,他并不理睬斷樓,只是對嚴允道:“嚴將軍,你快去到中軍,指揮眾軍迎敵,我來會會這個人!”嚴允道:“將軍,可是……”韓世忠喝道:“這是軍令!違令者軍法從事!”嚴允咬咬牙,拱手道:“將軍保重!”起身招呼手下趕往中軍船隊去了。
斷樓站定身子,槍尖觸地,看此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說話不怒自威,于他的身份便也猜到了七八分,問道:“想必你就是韓世忠吧?久仰大名,只是你堂堂元帥,我不過一介無名小卒,還值得你親自出手?”韓世忠冷笑道:“哼,過獎!閣下能從前鋒沖到左軍,又傷我兩員大將,我豈敢怠慢。你又是何人?身手如此了得,想必也不是什么無名之輩吧?”
斷樓打著哈哈道:“韓元帥抬舉了,我就是閑著無聊,來你的船上放把火玩一玩,可你的部下不讓我玩,這才起了些沖突?!表n世忠冷冷道:“少在這里油嘴滑舌,你放的那點火根本不值一提,不過是仗著自己有些身手,來做誘餌罷了!”斷樓笑道:“韓元帥料事如神,在下佩服,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剛才你的士兵們只顧滅火,是不是忘了些什么別的事情?”
話音未落,只聽得遠處一陣狂風(fēng)大作之聲,數(shù)千支利箭燃著火光,排山倒海一般從天空穹頂上呼嘯而過。宋軍們還來不及反應(yīng),那些火箭已經(jīng)射中了船帆、甲板、糧倉,頓時從船帆起,熊熊大火沖天而起,映紅了整片夜空。隨后便是數(shù)聲炮響,喊殺聲、弓箭聲、船只相撞之聲不絕于耳。一名傳令兵滿臉黑灰,跑過來道:“將軍不好了,金軍的戰(zhàn)船不知道什么時候都沖上來了!”
韓世忠暗暗叫苦,必然是剛才兵卒們忙于滅火,又傷了主將,亂作一團之時忘了監(jiān)視金軍的動向,才讓兀術(shù)趁虛而入,不由得后悔沒有聽從夫人的建議,這一晚上疏于防范就滿盤皆輸??伤吘咕媒?jīng)沙場,還沉得住氣,知道此時敗局已定,重要的就是趕緊撤離,減少傷亡,便對那名兵卒道:“你快去右翼軍報告夫人,讓她加緊提防,我回來之前,由夫人負責(zé)指揮!”那名傳令兵猶豫了一下,應(yīng)聲跑開了。斷樓道:“韓元帥對夫人真是情深義重,只是我軍已經(jīng)火船沖營,難道您真的就放心夫人一個人嗎?不如快些回去吧?!?p> 他思慮單純,說這話原本是真誠實意、一片好心,是真的要放韓世忠回去照看夫人。韓世忠卻以為他是在出言諷刺,更是怒不可遏。他哪知道斷樓雖然闖營放火、連傷數(shù)人,但畢竟還是心腸柔軟,這一路過來手里都是拿捏著分寸,一個人也沒有殺。韓世忠怒道:“你可別小看我夫人,要是她早來指揮,早就把你們這些北蠻子都殺盡了!我就來會會你?!闭f罷便挺槍直刺,斷樓看他這招甚是沉重,不敢輕敵,連忙舉槍招教,打個圓圈又回身上挑,被韓世忠架住。斷樓手中這桿雁翎槍是硬木所制,遠比韓世忠的鐵槍要請,不敢和他斗蠻力,便用起腳下輕功,四下里和他纏斗起來。
兩人在這里酣戰(zhàn),宋金兩軍更是一片大亂,一邊是大火,一邊是不要命地猛攻的金兵,頓時全線潰敗,好在梁紅玉及時趕到,沉穩(wěn)指揮,且戰(zhàn)且退,總不至于太大吃虧。過了兩個時辰,那江面全是燃燒的桅桿、船板,宋軍死傷慘重,等到下半夜,更是幾乎已經(jīng)沒有一艘完整的船了。而此時,兀術(shù)等人已經(jīng)按照計劃,以土石載舟、雙槳驅(qū)動,沖出了重圍。阿里來報道:“稟四殿下,我軍大部分已經(jīng)撤出,并且斬殺了宋軍前鋒和左翼的將領(lǐng),這場仗,咱們勝了!”
兀術(shù)嘆口氣道:“他韓世忠只有八千人,卻把我們堂堂十萬大軍在鎮(zhèn)江和黃天蕩這狹小局促之地圍困了整整四十八天,傷亡慘重,還談什么勝了?我們敗了,而且是慘??!”阿里道:“可是四殿下,我們……”兀術(shù)揮揮手,示意他不必再說,又自言自語地說道:“宋軍之中也不乏良帥猛將,以后必不可再輕易南征。”
他一邊喃喃地說著,一邊看著后面的火光,心中也是擔(dān)心斷樓的安危。忽得又想起完顏翎,她此時應(yīng)當(dāng)更為擔(dān)心。四下找找,剛才還在身邊的完顏翎卻突然不見了蹤影,驚道:“翎兒呢?翎兒?”一個守船的兵卒說道:“報告四殿下,公主剛才要了一艘小船,不知道往哪里去了!”兀術(shù)大驚,一把抓住那兵卒的肩膀道:“你為什么不攔住她?”
那士卒囁嚅道:“公主說……說他是奉了四殿下的命令,小的們,不敢阻攔……”兀術(shù)一把將他推開,急得重重拍著船欄道:“完了完了,這個傻孩子,她一定是去找斷樓了!”
此時在熊熊大火之中,斷樓已經(jīng)和韓世忠拆解了近百招,仍然不分勝負。斷樓見韓世忠槍法迅猛又招式嚴謹,不禁暗暗喝彩,心想不愧是大宋名將,,自己若是單和他拼外家功夫,恐怕不到一百回合就要落敗。他心知兀術(shù)等人已經(jīng)逃出困境,心下坦然,只求能多拖延韓世忠一會兒,因此不急不躁,反而反手變快為慢,握住槍桿的中央,只用“絆”和“轉(zhuǎn)”字訣出招,只守不攻,死死纏住。
韓世忠見他先是用力,后又出快手,現(xiàn)在卻槍走偏鋒,招式越發(fā)拙樸,雖然不難對付,卻是招招直指要害,不得不防。他心中記掛戰(zhàn)況,不覺心中焦躁,暗想道:“他這招式多變又古怪,征戰(zhàn)沙場二十余年居然從來沒見過。我堂堂大宋制置使,要是斗不過這無名小子,豈不讓他笑話我大宋無人?”越是這樣想,便越發(fā)焦急。
然而高手過招只差分毫,越是關(guān)鍵的地方越急不得。他這一分神,槍里就露了破綻。斷樓瞅準機會,將那槍尖向后一拉,韓世忠的槍撲了個空。隨后斷樓急急轉(zhuǎn)身,只在電光火石之間,颯得一槍正中韓世忠大腿。韓世忠身子略微一晃,把個后背低了出來。斷樓拿槍呼得一揮,強棱在韓世忠背后猛地刮了一下。韓世忠頓時站立不穩(wěn),跌倒在地。斷樓收手,退后兩步道:“韓元帥,承讓了!”
韓世忠勉強坐起身,覺得這招式極為熟悉,抬頭對斷樓道:“這是回馬槍,乃是楊家槍的絕學(xué),是漢人的功夫,你怎么會?”斷樓道:“我本就是漢人,會漢人的功夫又有什么稀奇?”說著拖著槍就要走,卻聽見韓世忠哼一聲道:“原來還是個賣祖求榮的叛徒,我還道楊家世代忠烈,居然出了你這么個叛徒!”
斷樓停下腳步,皺皺眉道:“韓元帥,我敬你是個名將,怎么卻如此不明事理?你生在宋國,便當(dāng)宋國的將領(lǐng)。我自幼生在大金,為大金賣力也算是為國盡忠。你我各為其主,又何必說誰是什么叛徒呢?”韓世忠仍是冷冷道:“和你這不知廉恥之人,我沒什么好說的,你動手吧,給你韓爺爺一個痛快的!”
斷樓不覺心中有氣,拿槍指著韓世忠道:“你說誰不知廉恥?當(dāng)心我……”
話音未落,突然一桿鐵鏟嗖嗖飛來,當(dāng)?shù)靡宦曌苍诹碎L槍上,那槍桿頓時斷為兩截。斷樓大驚,連忙跳開數(shù)步,四下顧盼卻不見人影。再看那桿月牙鏟,已經(jīng)深深插入船板中寸許,顯然是被以極大的內(nèi)功推過來的。斷樓知道此敵人來頭非同一般,急從背后取出清玉劍,高聲喝道:“何方高人,還請快快現(xiàn)身!”
話音剛落,撲面而來一陣凌厲的拳風(fēng),激流頓起,將面前那道火墻分開兩半,中間出現(xiàn)一條兩人寬的通道。斷樓定睛一看,只見一個身材極高極壯的漢子,披一件猩紅袈裟,內(nèi)襯黃褐長衫,赤裸著一條胳膊,衣著看著像是番僧打扮。可頂上卻是亂蓬蓬的頭發(fā),下巴胡須盤根錯節(jié),略顯出一點紅色,也不知是被火映的還是天生的,都拿一根麻繩胡亂地束著。面目黝黑,眼窩深陷,頂門微凹,在這夜色大火中,倒只有三分像人,另七分卻是像鬼。
他身后跟著一個兵卒,看見韓世忠倒在地上,急忙上前扶起,喊道:“將軍,將軍,您快醒醒!”韓世忠悠然轉(zhuǎn)醒,看見是傳令兵,微弱問道:““夫人在哪里?”兵卒道:“夫人已經(jīng)率領(lǐng)眾軍撤退,讓我?guī)硯椭鱽斫訉④娀厝?。”那漢子道:“少廢話了,你先帶韓元帥回去,這里由我來應(yīng)付!”那兵卒道:“多謝沙幫主。”說著,帶著韓世忠便沖出了火場。
斷樓原本也沒打算取韓世忠的性命,況且面前此人形容怪異,剛才那一飛鏟更是力道兇猛,半點也大意不得,便放二人去了。見那漢子不說話,便問道:“閣下是什么人?這般僧不僧俗不俗的打扮,不知如何稱呼?”
那漢子冷冷說道:“就憑你?要是能撐過我三招,再來問我的名字吧!”說著右手在空中虛虛一抓,一股氣流激蕩,腳下的船板咔咔作響,那豎插著的鐵鏟竟然一躍而起,飛入了他手中。
斷樓見狀,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以前母親和冷畫山都跟自己說過,世上真正的高手,如果內(nèi)功練到上乘境界,不但能御氣傷人,還可以化出為入、隔空取物,變幻莫測。冷畫山也為自己演示過,但也不過是隔三四丈從湖水中吸來一片落葉,而面前這人竟能隨手取過這柄如此沉重的鐵鏟,難道武功更在冷畫山之上?想了想又否定了自己,心道:“師父和這人武功路數(shù)不同,一個是極盡精準輕靈,這人不過是蠻力罷了,不可相提并論,應(yīng)當(dāng)還是師父厲害些?!彼屠洚嬌较嗵帟r間雖短,但見多了精妙武功,自己和楊再興數(shù)次挑戰(zhàn)都走不過三招,自然是對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F(xiàn)在雖然年齡漸長,武功也早就今非昔比,可對冷畫山的崇敬之情卻是絲毫未減,見到一個高手就要暗地里比較一下,還是有些孩子氣。
他這心里一通亂想,反倒有些出了神。那沙幫主本來看他年輕,想做個前輩的樣子,讓他先出手。等了半天,卻見他只是呆若木雞地站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武林中人向來最重顏面,見斷樓如此,還道是他不把自己放在眼里,頓時大怒,喝道:“臭小子目中無人,讓你看看你我聽風(fēng)杖法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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