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紫色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揪下,撒在白釉似粉的瓷缽中。小小的藥杵輕輕地研磨著,把花瓣搗成了細細的漿汁。兌一點溫熱的清水,蒸出的水霧像是淡淡幽香的水墨,沾在白底青花的奩甌上,煞是好看。
完顏翎將一方絲帕攢成小團,蘸了一點花漿之后,輕輕點在斷樓腫得發(fā)亮的半邊臉上。絲帕剛一沾,斷樓便疼得絲絲一聲,道:“翎兒,你輕一點啊?!?p> 完顏翎扁一扁嘴道:“活了個該,就打這一下,算是便宜你了。剛才挨揍的時候怎么不喊疼?現在在這里跟我矯情什么?!弊焐想m然發(fā)狠,手指的動作卻更加舒緩了,又溫言道:“搞出這樣的事情,也別指望有人來給你送藥了。好在凝煙姐姐在后院采到了這些紫花地丁草,涼血消腫有些作用,你湊活著用吧?!?p> 斷樓揉著下巴道:“凝煙姐呢?”完顏翎道:“凝煙姐回自己房間了,她說不想管你這風流破事,讓咱倆自己解決?!闭f著,嘴角輕輕一笑,俯下身道:“前半截你和尹姑娘的話我沒聽到,不過凝煙姐姐都告訴我啦,剛才雖說嘴笨了些,可整體表現不錯呢?!?p> 斷樓看看完顏翎,不禁笑了起來,可一咧嘴就疼得更厲害了,只得勉強收了回來。完顏翎拍一下他的肩膀道:“你笑什么啊?”斷樓道:“我想起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也是因為惹你哭了,被四哥狠狠打了一下,打得好像是同一個地方呢,你說這以后臉會不會變歪了?”
完顏翎笑道:“歪了才好,最好長成個丑八怪,省得再惹下風流債?!庇米匣ǖ囟{給斷樓半邊臉涂敷均勻后,起身道:“盡量別動,兩個時辰之后再敷一次,就可以消腫了。要是嫌難看,就老老實實待在屋子里,別出門啦?!?p> 忽然“噠噠”兩下,一陣敲門聲響起。完顏翎問道:“哪位?”門外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道:“斷樓公子,翎兒姑娘,夫人請兩位去偏廳敘話。”
斷樓和完顏翎相對望了一眼,攤手道:“得,想不出門也不行啦?!蓖觐侓帷班摇币宦?,對外面喊道:“來了。”放下手里的東西,將袖子捋下去,前去開了門。一個面色淡金的微髭男子站在外面,見開了門,便道:“兩位,老夫人已經在偏廳等候了,請隨我來?!?p> 完顏翎答應一聲,見此人長相陌生,便問道:“不知這位大哥如何稱呼?我好像沒有見過您。”那男子道:“在下尹義,平日主要在講武堂帶領莊內的年輕弟子練功,或負責夫人小姐外出的護衛(wèi)之責,姑娘不認識也是自然的?!?p> “尹義?”斷樓聽見這個名字,不自覺地重復了一遍。尹義側過頭道:“斷樓公子可有什么指教?”斷樓道:“哦不,沒有。只是不知為何,覺得好像在哪里聽過這個名字?!蓖觐侓岚琢怂谎鄣溃骸澳闶裁从浶裕沂宀皇钦f過,每代莊主都要收四個大弟子,賜姓尹,名為‘忠、孝、節(jié)、義,想必這位就是第四位弟子,尹義大哥吧?!币x點點頭道:“姑娘說的是。”
雖然這么說,斷樓心里還是有些犯嘀咕,總覺得這個名字十分熟悉,好像在什么別的地方聽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便也沒太在意,興許是以前遇見過的什么重名的人吧。便取一塊方帕包住半邊臉,起身道:“那就有勞尹義大哥帶路了?!?p> 兩人跟著尹義,來到了蕓蘿偏廳,尹夫人已經在此等候了。見兩人到來,也不起身,只是示意兩人坐下,斷樓和完顏翎便行個禮,在下首坐下了。尹夫人看見斷樓半邊腫起的臉,微微欠一欠身道:“斷樓少俠,是羨兒魯莽了,我在這里給你賠個不是?!睌鄻堑溃骸澳睦?,這是我咎由自取,夫人您這樣倒讓我惶恐了。”
尹夫人對尹義道:“尹義,有勞你了,你先下去吧,把門關好?!币x拱拱手,回身退下了。斷樓看他腳步輕盈穩(wěn)健,身板挺拔,暗道:“此人雖然尚未顯露身手,但從這走路的步態(tài)來看,也必然是高手之流,只怕我都未必是他的對手?!?p> 完顏翎看四下并沒有一個侍女仆從,現在又遣走了尹義,對于尹夫人要說什么,已經猜了個八九不離十。果然,尹夫人開口道:“兩位都是直爽性子的人,我也不婆婆媽媽的,就直接說了。斷樓少俠,我家柳兒對你的心意,你可明白?”
斷樓看看完顏翎,也不說話,只是沉默地點點頭。尹夫人道:“那,你將做如何打算?”斷樓道:“夫人,我的打算剛才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和翎兒早已定親,我絕不會辜負她。尹姑娘……令愛也是家世品貌一流的佳人,何愁找不到好夫婿?”
尹夫人嘆口氣,道:“好夫婿自然是找得到,但千好萬好,總抵不過她自己一個愿意啊?!彼鞠朐囂揭幌?,看斷樓愿不愿意解除婚約,其實心里也只不過十萬分之一的指望,試一下而已?,F在看斷樓如此堅決,想是無望,也不必再提。遲疑了一下,尹夫人看看完顏翎道:“翎兒姑娘,你呢?”完顏翎嫣然一笑,坦然道:“尹伯母,按照漢家的禮法風俗,定了親之后。女子就算是為人婦了。他這么想這么說這么做,我自然也是這么想這么說這么做?!?p> 她這話的意思本來是向尹夫人表達自己的心意,其實她哪里管這些東西,只不過覺得尹家家學傳統,這套禮制說出來更能讓尹夫人信服罷了。但尹夫人聽完之后卻是面露喜色,起身道:“翎兒姑娘,你真的肯順從他的意思?”完顏翎似懂非懂,點頭道:“當然?!币蛉讼驳溃骸昂?!好!那,斷樓公子,如果柳兒仍然愿意嫁給你,你可答應?”
斷樓和完顏翎都是一愣,費解道:“夫人,這是什么意思?”
讓自己的心肝寶貝女兒給別人做庶妻小妾,尹夫人心中何嘗不是一萬個不愿意,但是又不忍傷女兒的心,想想斷樓和完顏翎都是善良俠義之人,女兒就算做妾也不會受什么委屈,便先來探問一下,大不了和尹笑仇吵一架。見兩人似乎不太明白的樣子,尹夫人道:“斷樓公子,翎兒姑娘,這男子三妻四妾也是常有的事,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斷樓少俠愿意的話……”話還沒說完,斷樓和完顏翎都一下子站了起來,連連道:“這不行的,萬萬不可?!?p> 尹夫人既失望又驚訝,想了想道:“翎兒姑娘是公主,自然做正妻,柳兒她愿意做庶妻,這一點請不要擔心……”完顏翎道:“尹夫人,您誤會了,我不同意,與我是什么人無關?!币蛉说溃骸澳銊偛挪皇钦f,你恪守三從四德,愿意聽斷樓少俠的嗎?”
完顏翎正色道:“我那是說著玩的,誰管那些東西?”斷樓道:“夫人,我這一生就只翎兒一個人,是萬萬不會再有別人的,還請夫人不要再提此事。”
尹夫人仍然心有不甘,正要繼續(xù)說,完顏翎打斷道:“尹夫人,恕小女冒昧。我看尹莊主和您也是相愛甚篤,可您二位到現在都沒有個兒子。難道您愿意讓他再找一房侍妾,或者,尹莊主自己為什么不愿意呢?”
這句話已經不能說是不客氣,而且是極為無禮了。尹夫人一愣道:“我們兩個患難與共四十多年,他……我……他不會的?!蓖觐侓岬溃骸皼]錯,或許我二人的經歷不像莊主和夫人那樣長久坎坷,但既已相許,便決容不下第三個人?!?p> 尹夫人看著兩人,目光卻漸漸變得柔和,最終笑了,搖搖頭道:“是啊,多年以后同樣的事情,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居然就忘了。這件事是我問錯了,兩位見諒?!闭f著坐下身道:“二十多年了,自從趕走尹義那天之后,我再也沒聽過這樣的話了。”
斷樓和完顏翎都是一愣,尹夫人見狀,解釋道:“不是剛才那個,是上上一代的尹義。唉,這都是塵封舊事了,那個尹義是個弒主叛莊的大惡人,讓老牛也吃盡了苦頭,從小顛沛流離。要不是當時幫我們的一對蘇家老夫婦發(fā)善心,老牛頭早就殺了他了。不過他已經是個糟老頭子,現在想必也該老死了。”
斷樓腦中嗡的一響,脫口而出道:“那個尹義,是不是被尹莊主廢去了武功,趕去了極北之地?”尹夫人奇道:“正是,你怎么知道?”
斷樓終于想起了“尹義”這個名字,母親無數次講過的那個故事,無數次讓他恨得咬牙切齒的那個人,頓時癱坐下道:“當年那個害死我義父的尹大惡人,原來就是上上代的尹義!”
完顏翎有些不明白,正要再問,突然門被推開了。尹笑仇走了進來,一臉陰沉,又是驚訝道:“尹義是被你母親殺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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