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長安一夢:猶是
眾人忙忙碌碌,直到后半夜,尹義的體溫和面色終于恢復(fù)了正常,只是體力還十分虛弱,意識還有些模糊,需要靜養(yǎng)好一段時間。
大家也都累了,但是徐大嫂這間小小房舍就一個堂屋和一間臥房,根本就住不下這么多人。沒辦法,徐大嫂便去屋后的柴棚里,打算抱一些干草鋪在地上,讓大家在地上湊活一晚。完顏翎看了看,室內(nèi)狹小,就算連帶上堂屋睡起來也甚為擁擠,便道:“大嫂,不用準(zhǔn)備我倆的地方了,我和斷樓行走江湖慣了,就在柴棚這里靠一晚就可以了。”徐大嫂道:“那怎么行,現(xiàn)在秋露這么重,在外面睡是要著涼的。”斷樓道:“大嫂,我們都是習(xí)武之人,數(shù)九寒冬天在冰天雪地里呆著也是常有的事情,不必擔(dān)心我們。”
尹節(jié)道:“笑話,你們是習(xí)武之人,難道我就不是嗎?你們進去,我留在外面。”
她話說得生硬,但顯然是有關(guān)心歉疚的意思,斷樓笑道:“尹義兄有傷在身也就算了,我一個男子和你們共處一室,實在不妥,也不太方便?!闭f著便幫徐大嫂在里屋地上勻開干草,從自己的馬背上取下一張羊皮氈子鋪在上面,自己和完顏翎去屋后柴棚里歇息了。
尹節(jié)雖然嘴硬,但心里確實有些過意不去,索性也不在屋子里呆著了,在柴棚里撿了另外一個角落,打坐運功。對于習(xí)武之人來說,幾天幾夜不睡都不算打緊,而且秋意正涼,慢慢運功抵御寒氣,也不失為一種增長內(nèi)力的方式。
完顏翎經(jīng)過這一夜的折騰,反而不困了,看見尹節(jié)在一旁,閑得無聊便開口問道:“尹節(jié)姐姐,你練的這是什么功夫啊?”
尹節(jié)沒想到完顏翎會主動和自己說話,心中倒對她多了幾分好感,便如實道:“是青元莊專為女弟子修煉的南冥長春功?!蓖觐侓岬溃骸澳且欢ㄊ欠浅柡Φ墓Ψ蛄耍蝗唤憬隳憧雌饋聿贿^二十多歲,怎么就能當(dāng)上青元莊的首座女弟子?”
其實尹節(jié)早已年過三十,只是這南冥長春功能夠安定五臟六腑,講究內(nèi)溫外寒,有駐顏之效,所以她即使不施粉黛,看起來也如同豆蔻少女一般。因此完顏翎這句話,倒還真不是恭維。尹節(jié)聽著也很是受用,卻也不想說破,便笑著點點頭,不置可否。
完顏翎想了想,又問道:“那姐姐,你的功夫比尹義大哥如何?”尹節(jié)道:“師兄是青元莊除了師父之外的第一高手,江湖上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铩N译m然同為講武堂首座弟子,但和師兄比起來,卻又是望塵莫及了?!?p> 完顏翎奇道:“那既然如此,以姐姐方才那一招的身手,尹義大哥的武功起碼是要比斷樓哥哥還要高的,怎么會斗不過那沙吞風(fēng)呢?”尹節(jié)搖搖頭道:“我見到師兄的時候,他已經(jīng)是意識模糊、昏迷不醒了。具體是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但從師兄的只言片語來看,和他交手的應(yīng)當(dāng)不止沙吞風(fēng)一人,起碼還有另外三個武功絕不亞于他的人相助,因此才不敵受傷的?!?p> 完顏翎點點頭,又道:“那姐姐你和尹義大哥此次出莊又是為了什么呢?”
她雖然這么問,心里其實早已猜得差不多。果不其然,尹節(jié)道:“哼,還不是因為你這位斷樓哥哥惹出的事情?”完顏翎擺手笑道:“也不能這么說,我們離開也是一番好心,是你們那位尹柳大小姐太聰明,膽子也太大了?!?p> 于是,尹節(jié)便將自己和尹義奉命向關(guān)西各大派傳遞消息的事情告訴了完顏翎,輕輕拍一拍腿道:“這次啊,信也是白送了。不過這樣想想,只怕也是師父信得過你們的為人,不然就憑他對這個心肝女兒的寶貝程度,早就全莊出動了?!?p> 尹節(jié)說著自己笑了兩聲,完顏翎臉色卻有些異樣。
“關(guān)西各大派,可曾去過華山?”
一直悶頭靠著完顏翎背后的斷樓突然說話,嚇了尹節(jié)一跳道:“你沒睡著啊。”
斷樓坐起身道:“姐姐可曾去過了華山?”尹節(jié)道:“倒還沒有去過,但是我昨日已經(jīng)見過了華山派掌門方羅生,將師父的親筆信件交給了他?!?p> 斷樓皺皺眉,自言自語道:“按照尹姑娘的說法,尹莊主應(yīng)該已經(jīng)知道了血鷹幫要聯(lián)合關(guān)西門派密謀引誘女真人的事情,怎么還會……”抬頭問尹節(jié)道:“姐姐,你可曾看過尹莊主的信件內(nèi)容?”尹節(jié)搖搖頭道:“師父的信件,我怎么能私拆。但按照師傅的說法,無非就是拜托各大派留神,如果小師妹路過附近,多多關(guān)照罷了。”
斷樓和完顏翎相對望了一眼,一時吃不準(zhǔn)尹笑仇是什么意思。他雖然豪放疏蕩,但心思卻讓人覺得深不可測,難道他竟然也是支持此事?
尹節(jié)覺得兩人神情有些異樣,問道:“你們怎么了?”完顏翎道:“哦,沒什么,只是我們要去華山,想著如果尹莊主已經(jīng)提前打過招呼了,那或許會少些麻煩。”
尹節(jié)點點頭,忽然站起身,向著小屋的方向道:“什么人?”
徐大嫂從屋后走了出來,手里端著一盆水,笑道:“尹姑娘不要緊張,是我。你們這是還沒睡,還是已經(jīng)醒了?”
尹節(jié)松了口氣,三人都站起來。尹節(jié)道:“大嫂,我冒昧打擾,您能收留我們已經(jīng)很感激了。昨晚又那么麻煩您,現(xiàn)在還不到寅時,您還是多休息一下吧?!?p> 徐大嫂將水盆放在庭院中一個小小的石墩上,笑道:“也不是什么休息不休息的,平日都是這個時間起,習(xí)慣了。讓我再睡,還睡不著呢?!?p> 說著,徐大嫂挽起袖子,露出腕上一個翠綠的玉鐲。將手里沾了沾水,向腦后一拉,將包著頭發(fā)的灰巾解了下來,輕輕甩一甩,一頭如瀑的黑發(fā)順著秋風(fēng)流淌了下來。
完顏翎和斷樓一直忙前忙后,壓根就沒注意到徐大嫂的長相。這才發(fā)現(xiàn),徐大嫂雖然不再年輕,一雙手也因為采藥做活變得極為粗糙,背也有些微微的駝,但一頭烏發(fā)卻保養(yǎng)得極好,面容五官說不上精致,也有幾絲淺淺的皺紋,但卻透著一股恬淡溫婉,在拂曉的微光中看著甚是動人。
徐大嫂發(fā)現(xiàn)眾人似乎在看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淡淡笑道:“莊戶人家,沒有胭脂水粉啥的,就洗個頭,你們都年輕,可別笑話我?!?p> 完顏翎道:“哪里哪里,大嫂你很漂亮呢。哎呀,光叫大嫂了,還不知道您怎么稱呼呢,可是長安本地人嗎?”尹節(jié)笑道:“這是我的疏忽,忘了介紹了?!毙齑笊㈩^發(fā)浸在水中,輕輕梳著道:“我夫家姓徐,娘家姓李,不是本地人,是從山西嫁過來的。”
完顏翎嘻嘻道:“大嫂這么漂亮,想必是好山好水養(yǎng)美人,老家也是不俗吧?”
徐大嫂笑道:“你這小姑娘,真會說話。我娘家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小村子,哪來什么好山好水?更別提什么美人了?!蓖觐侓岬溃骸拔也恍牛笊┠慵沂悄睦锏??”
徐大嫂取了些淡香的藥膏抹在頭發(fā)上,對這個小女孩的問話覺得有趣又可愛,便答道:“陶李村。”
完顏翎笑著的臉一下子僵住了,斷樓也驚訝地望著她。
徐大嫂感受到了兩人的停頓,微微抬頭道:“怎么了?”
完顏翎連忙搖搖頭道:“阿不不,沒什么的?!惫首鬏p松道:“徐大嫂,你的閨名叫什么?”
完顏翎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尹節(jié)奇怪地看著她。徐大嫂卻聽不出來,只拿她當(dāng)姑娘頑皮,無奈地搖搖頭道:“啊呀呀,你這孩子真是的,問這個做什么,怪不好意思的。我閨名叫雙瑤,都是姑娘時候取的名字。除了我家那口子,連我自己都不這么叫自己呢?!?p> 完顏翎踉蹌了兩下,被斷樓扶住,尹節(jié)輕聲問道:“你怎么了?可是著涼了?”完顏翎連忙扭過頭閉上眼睛,微微喘了幾口氣,回身道:“徐真大哥,對您很好吧?!?p> “嗐,好什么好。要真是對我好的話,他就不該丟下我去當(dāng)兵。以前他上山采藥,我在家里織布,日子過得多么好,可是你看現(xiàn)在,什么事都得由我來干,唉,真是……”
忽然,徐大嫂站了起來,古怪地望著完顏翎,疑惑道:“你怎么知道,我丈夫叫徐真?”
完顏翎有些倉皇,斷樓開口道:“徐大嫂,是這樣的,我們是從東邊來的,曾經(jīng)經(jīng)過了你家陶李村……”
“真的?”徐大嫂驚喜地抬起頭,也不顧頭發(fā)還沒有干透,匆匆挽個發(fā)髻,走過來坐下道:“你們見到他了?”
斷樓有些倉皇,搖搖頭道:“沒……沒有。但我們見到了令堂,是李大娘吧。她說她有一個女兒叫雙瑤,嫁到了長安一戶姓徐的人家,沒想到就是大嫂你啊?!?p> 徐大嫂眼中略過一絲失望,但又關(guān)切問道:“你們見到我娘了,她老人家身體可還好嗎?”
“放心,老人家身體很好。”
徐大嫂道:“那就好,聽說前段時間鬧大水,我還好擔(dān)心的呢。”
斷樓試探道:“大嫂,你怎么會以為我們是見到了徐真大哥呢?”徐大嫂嘆口氣,撫著腕上的玉鐲道:“是我想岔了,他之前明明跟我說過,是北征去什么,什么無定河打仗了,回來過一趟,就呆了一晚上,給我丟下這個玉鐲子就走了,寶兒舍不得爹,哭了好久呢。”
完顏翎道:“對嘛對嘛,無定河在北邊,陶李村在東邊,我們怎么會遇見嘛?!?p> 徐大嫂遲疑道:“可是,他那次回來之后說,要去什么,什么大定府。大定府是在哪邊?。俊?p> “東邊。”尹節(jié)嘴快,直接說了出來,卻被完顏翎用力拽了一下。徐大嫂喃喃道:“那,這過了許久,他應(yīng)該路過了啊。我還托他給我娘家?guī)状∶酌婺亍!?p> 斷樓張張嘴,卻不知該說什么。徐大嫂抬頭看著兩人,目光中流出一絲驚慌道:“你們怎么了,難道他……”
斷樓道:“大嫂,其實,徐大哥他,他,他……”
“其實徐大哥他受了點傷,在陶李村耽擱了一段時間。但大嫂你放心,很快就好了?!?p> 斷樓看看完顏翎,見她眼中噙著淚花,卻努力掩飾著。
徐大嫂松了一口氣,拍拍胸口道:“嚇?biāo)牢伊藝標(biāo)牢伊?,你們小孩子啊,說話吞吞吐吐的,這是做什么?我就說嘛,我可是天天都在求菩薩保佑,香火從來都沒斷過,一定不會有事的。他上次來還說,將軍們覺得他打仗不錯,要升他做個什么小官呢?!?p> 完顏翎道:“大嫂啊,沒事。他就是怕說出來許大哥受傷,惹您擔(dān)心?!?p> “嗐,虧你們還是當(dāng)兵的。我雖然沒當(dāng)過兵,但我懂,當(dāng)兵打仗哪有不受傷的?他平時上山采藥就經(jīng)常受傷,自己就能治好?!?p> 完顏翎看著徐大嫂的樣子,站起身道:“我去看看馬兒餓了沒有,添些草料?!崩死瓟鄻堑氖?,輕輕走開了。
斷樓喉嚨有些哽咽,咳一聲道:“大嫂,我看你自己帶孩子這么辛苦,當(dāng)時為什么還要讓大哥去當(dāng)兵啊?!?p> 徐大嫂嘆口氣道:“小兄弟,看來你們自己的事情,你也不是很清楚啊。日子過得好好的,誰愿意去當(dāng)兵啊??墒蔷驮谌ツ?,皇上發(fā)詔書說,要征兵,每家每戶都得出人。要是不出人,就得捐五百貫銅錢來抵。我們就是普通的莊戶人家,哪里出得起這么多錢?”
斷咬牙道:“哪個皇上,是大宋國的皇上嗎?”
徐大嫂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但那個來傳召的,穿的衣服和你差不多?!?p> 斷樓呆呆地坐在地上,尹節(jié)瞟了他一眼,冷冷哼了一聲。
斷樓咽了口氣道:“那大嫂,你不恨我們,還留宿我們……”
“恨你做什么,你和那個姑娘看起來都是好人。”徐大嫂淡淡道,想了想,又殷切地拉著斷樓的手道:“不過孩子,我看你身手這么好,一定很受重用吧。大嫂問你,你認(rèn)不認(rèn)識你們隊伍里,當(dāng)大官的人啊?”
斷樓不知何意,便點了點頭。徐大嫂目光中流出一絲喜悅,急切道:“那你能不能跟他說說,放我男人回這邊來駐兵?他說在打仗的時候,成天都饞我做的羊肉餃子,可是就吃不到呢?!?p> 斷樓不知道該說什么,咬著牙道:“徐大嫂你放心,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徐大嫂舒心地笑了,拍拍斷樓的手道:“那大嫂就替我家那口子謝謝你啦。”
突然,屋里傳出寶兒的哭聲,叫道:“娘!娘!你快來啊,爹又走了?!?p> 斷樓心中一動,徐大嫂笑著站起身來道:“這孩子,又夢見她爹了。”眼中似乎有著萬種柔情,輕聲道:“不瞞你們說,我昨晚也夢見他回來了呢。”隨后對著屋里道:“寶兒別怕,娘來了?!?p> 斷樓看著徐大嫂的身影,喉嚨一動,終究是沒有說出來。
尹節(jié)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徐大嫂?”斷樓搖搖頭,一句話也不說。尹節(jié)看樣子也問不出什么,便道:“我也進屋去看看師兄的傷勢?!逼鹕黼x開了。
斷樓心亂如麻,扶著墻走到前院中,看見完顏翎正站在馬樁前,輕輕撫著馬兒的耳朵??匆姅鄻莵砹耍觐侓峄厣矶ǘǖ乜粗?。
“沒有說嗎?”
“我,實在是不忍心……”
完顏翎嘆口氣,喃喃道:“本來以為就幫忙報個信,可沒想到話到嘴邊,終究說不出口。”轉(zhuǎn)頭對斷樓道:“我把咱們的盤纏都放在供桌底下了,好歹能幫上些忙?!?p> 斷樓看看東方,拉著完顏翎的手道:“回來再說吧,凝煙姐是極為聰慧的人,想必比我們知道該怎么處理。”完顏翎點點頭道:“如果尹莊主真的參與其中的話,那也不要帶尹姑娘同去了,就我們兩個就好?!?p> 兩人就此商定,沒有打招呼,悄悄解開韁繩,向著長安城的方向而去了。
到了中午,尹義終于悠然轉(zhuǎn)醒,看見守在自己身邊的尹節(jié)、尹柳,甚是驚喜,也向徐大嫂致謝。忽然想起了什么,問道:“我昨晚好像還見到了斷樓公子和完顏姑娘,他們呢?”
尹柳噘嘴道:“他們偷跑了,去華山了。凝煙姐姐真是的,明明看見了都不告訴我,我本來還想去長安城逛逛的?!?p> 尹節(jié)不愿意管他倆的事,便道:“師兄,你還沒休息好,還是……”尹義卻突然坐起,一下子抓住尹柳的肩膀道:“小師妹你說什么?他們到底是去長安,還是去華山?”
尹柳被嚇到了,肩膀捏得生疼,掙開道:“是去華山啊,怎么了?”
尹義臉色一變,對尹節(jié)急道:“師妹,快攔住他們!華山不能去!”
?。ū菊峦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