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玥忽然覺得心頭就酸了一把。
她沒有回頭看,而是背對他,點頭,然后進去。
陛下倒是給足了丞相自由,在里邊劃一個小院子,派人守住院子。
而院子里面,供他閑庭。
她進去的時候,丞相正在釣魚。
院子里有個小小的池塘,看著卻是水深。
墨綠墨綠的水色,慢慢映出她的人影。
丞相頭也不抬:“你終于來了?!?p> 容玥走到他身后,背著手,看著小池塘,和丞相旁邊的木桶。
桶里已經(jīng)放了幾只小魚。
容玥道:“丞相好生厲害,一眼便看出來者何人?!?p> 她抽出小刀,比在趙相脖子上:“你通敵叛國,我收千秋百姓所托,來取你人頭?!?p> 丞相不為所動,他還笑出來,蒼老的聲音驚走了水中游魚:“方才,是真不知。
但現(xiàn)在,確實知道了”
他任小刀比在自己脖子上,還抽空看了看:“鑄這把刀的精鐵,還是我從夷州帶回來的。”
“對不對啊,公主殿下?!?p> 容玥收好小刀,道:“你家兒子惹了桃花,害慘人家閨女,現(xiàn)在被太子帶走了。”
丞相搖了搖頭:“不是被太子殿下帶走的,是陛下要帶走的。”
容玥問:“什么意思?”
丞相卻讓她看魚:“公主,你看這些魚?!?p> 就……一條大魚,數(shù)條小魚,還有死魚。
大魚搶占了小小的木桶,急促呼吸,汲取新鮮的空氣。
而小魚在下邊寸步難行,一條條均死力往上掙扎。
容玥默了片刻,舀了一小碗水,慢慢倒入木桶。
新鮮的水倒進來,但還是大魚為先,小魚苦苦掙扎。
“丞相想說什么,不妨直言。
我在外面野慣了,看不懂這些歪歪繞繞,也不知道這些都是什么魚。
我只知道,一拳打死最為干凈利落?!?p> 丞相補充:“也最為致命。”
忽然,大魚一個撲騰,水桶傾倒。
里邊的魚,不論大小,無一幸免,都流了出來,撲在草地上,拼命的呼吸。
但離了水,誰都活不了。
他問:“這樣呢?”
容玥看著他不說話。
于是他自說自話起來:“陛下是大魚,我們是小魚。
不,我就快成那個了。”
他指著那條早就死透的魚:“公主,不管這條大魚占了多少地方,水還在,魚還能活?!?p> “要是大魚撲起來,水沒了,誰都活不了?!?p> 容玥答他:“你就想告訴我,陛下是大魚,我這種人是小魚,而千秋是水?
我可不是來聽你講道理的?!?p> 丞相道:“公主,你為什么入朝,陛下心里都清楚。
我能在這里見到你,也是陛下的意思。”
容玥接著問:“那么陛下到底什么意思?”
丞相不答,反問:“你是不是碰上張羽了?”
容玥打量著他,他被關(guān)在這里,翻不起什么波浪。
“碰上了。他讓我進來,就是放任我殺你?!?p> 既然連禁軍小兵都聽出動靜了,張羽不可能不知道倉庫有人。
他只聽命于陛下,所以不是張羽放她進來,是陛下放她進來。
丞相盯著她,忽然笑出聲來,她聽著,竟然覺得笑中帶苦。
“陛下……是不是讓你來查我?”
容玥冷眼瞧他,點頭:“但丞相禁足也消息不斷,對自家兒子被抓一點動靜也無。
倒叫本宮覺得,丞相另有計謀?!?p> 那天,進京之前,張羽秘密帶她去見了陛下。
陛下說,西北府丟了半塊兵符,雖兵符不全無法調(diào)動兵力。
但免不了回京之時有人借機彈劾。
陛下要她查丞相,查的不是通敵之罪,而是滿月從臨安回來時,來劫殺滿月,想要搶奪圖紙的人。
容淵說過,那人是京中貴人,開罪不得。
陛下懷疑容淵說的京中貴人,就是丞相。
叫她查,一來是因為陛下覺得容淵會告訴容玥關(guān)于那人的事,二來是將功補過,抵了丟失兵符之罪。
但她有自己的謀劃。
陛下覺得丞相就是容淵口中的京中貴人,是因為在容淵的話里,她加了一句:那位貴人,在民間聲望甚高。
丞相的確為國為民,做了許多生計。
身為兩朝元老,常年無過,偶爾有功,再時不時施粥,安置安置乞丐……
這便成了賢德的丞相。
時長日久,民間的呼聲太高,其子又頗具才能,頗有野心。甚至敢明著支持太子,陛下早就忌憚。
把目標(biāo)轉(zhuǎn)移到丞相身上,陛下一定樂意。
且不說丞相功勞,單說他設(shè)計暗害,致使千秋十五萬將士枉死在臨安,即便有功,只這一條,便足夠他千刀萬剮。
回京的那一年,她早就查清了為什么她帶兵攻打臨安皇城時會孤立無援,為什么早就交換的兵符不起作用。
她做那么多,就是為了牽制住丞相。
當(dāng)時,她已打下臨安大半江山,只差皇城,便可直取臨安,將其納入千秋版圖。
陛下下令讓她攻打皇城,她請旨支援,陛下便派了何權(quán)來。
但沒想到,時任監(jiān)軍的趙子恒,竟聽丞相之令,把何權(quán)的援兵盡數(shù)調(diào)走,卻還是跟她說援軍不日便到。
她依照計劃,帶十五萬自己親自訓(xùn)練出來的將士攻入臨安皇城。
卻沒想到,等待她的,是臨安屯兵十萬,加平寧支援三十五萬。
她眼看著自己的將士,以一敵十,奮勇殺敵。
血色染紅臨安皇城,尸堆成山,白骨累累,可仍無力回天,死于四十五萬大軍鐵蹄之下。
將士們最后拼盡全力的怒吼,是讓她快走。
她怎么能走。
她一遍一遍喊,不要放棄,援兵一定會來。
而援兵,等不到。
希望?那是什么東西?
從未有過,從未有過那般的絕望。
連她自己,最后也是打算戰(zhàn)死沙場。
容玥看著丞相,眼中一片漠然:“丞相午夜夢回時,可有聽到我軍十五萬將士英靈,在向你哭嚎?”
她盯著丞相,不錯過他每一個表情,步步逼近:“丞相可有見到我軍亡魂,來找您索命?”
她一句一句,說的極其緩慢。
像是修羅場的幸存者,在一條條,細(xì)數(shù)罪狀。
那時,她被逼到懸崖,暗衛(wèi)只跟她說:“將軍一定要活下去,為我等報仇雪恨?!?p> 她醒來的時候,武功已經(jīng)全廢,連一把斷了半截的劍都握不住。
夢里,她總看見那一張張年輕的臉龐,滿是對她的信任,洋溢著將要歸家的喜悅。
他們會唱《采薇》,唱《北風(fēng)》……
他們會吆喝著,起哄,要秋遲唱“昔我往矣,楊柳依依”,要千言唱“攜手同行,攜手同歸”……
他們不敢給她起哄,只會叫幾個十幾歲的半大孩子來討雞腿。
直到他們葬身臨安皇城,她才唱出那些,早熟記于心的歌。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
可是沒有人能聽到。
那些鮮活的面孔,也全都被埋進泥土。
那首歌她沒辦法唱完。
那個讀過幾年私塾,大家都叫他小先生的孩子,他說他們現(xiàn)在只能唱“楊柳依依”,等回京的時候,才能唱“雨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