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城里的丁小一
1、
4月18日天晴,我又在屋里過完了一天。
我是丁小一。性別女。二十五歲。未婚。
2、
我一直希望出嫁,因為迷城的女人只有出嫁了才能外出。然而我很窮,幾乎沒有財富,比我大的姐姐還有四個待字閨中。
我有很多姐姐,一共是九個,最大的一個已經(jīng)五十歲。年長的那五個姐姐是每五年出嫁一個,按照這個頻率,我將于四十五歲出嫁。
“四十五?!蔽易匝宰哉Z這個數(shù)字,我想到時我就老得生不出孩子了。
可是也好,我不想生孩子,特別是女孩,我至今還記得父母臨走前的抱怨,他們說十個,全是虧本貨。
我把兩根食指交疊成“十”的字樣,慢慢高舉,擋在窗外透進的陽光前。它們的背是一片暗的影。
3、
我沒有嫁妝,沒有純白色的曳地連衣裙和高跟鞋,完全屬于我的只有屋后堂要用竹梯才能爬上的閣樓。
姐姐們忌諱攀爬破壞她們作為女子的矜持,于是我竟一個人獨霸了面積十平的閣樓。我在此睡覺,也常常盤膝坐在樓板上安靜地等。
這閣樓開了一扇窗,朝南,正對著一座紅頂?shù)拇u房,而窗下是另一戶人家的灰瓦屋脊,一直鋪展到紅房子的陽臺下。
4、
我沒和男人說過話,也沒近距離見到過。
我四個沒出嫁的姐姐每天圍坐著打麻將,邊打邊笑話男人的軼事。她們說男人都穿紅色的內(nèi)褲,并且要套在緊身長褲外面穿,有一些還帶個頭套,愛在墻上爬。
她們說完了就哈哈大笑,其中一個吃一手雞糊,把一行豎著的牌翻側(cè)。
我不愛打麻將,從不坐到她們的桌上去,有關(guān)她們說男人的話,也只在經(jīng)過時聽了一下,我半信半疑。
相比之下我更信已出嫁的五個姐姐說的話。出嫁了的女人每年開春都必須回娘家一次,這是迷城的規(guī)矩。
她們回來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向我們說起男人。
我大姐說男人可以說說話,二姐說男人都沒什么用,三姐說男人湊合著就好了,四姐說男人都是混蛋,剛出嫁半年的五姐就說,男人都很厲害!
五姐說時語氣很振奮,顯得很是容光煥發(fā)。
四個沒出嫁的姐姐無論如何要她們多說一點,而她們是無論如何不肯多說了,我也無心看她們對峙,悄悄退出隊伍爬上了閣樓。
5、
我越來越沉默寡言,連笑也不笑,姐姐們在背后說我,我是知道的,但我不想反駁,因為我比她們都小,我是不能隨便說話的。
我只是在心里這樣想一想:等等吧,到那時你們才知道……
關(guān)于我的“那時”我想過很多遭。
迷城里的男人娶親都用八人抬的轎子,敲鑼打鼓地到門前,迎親隊伍很長,有一半的人是要來抬嫁妝的。那些人不能空著手回去,否則新娘會遭受恥笑。
我的第一遭想法是要他們來回跑三趟地搬,這樣我就吐氣揚眉了。
但同時我又很矛盾,我覺得他們像是強盜,而我自己是一件特別的嫁妝。
于是我心里又不愿意這樣的鋪排,我的第二遭想法便是,忽然有一天,一個男人出現(xiàn)在我的窗口,接著我就爬過窗口跟他走了。
事實上我的窗口從來沒有人出現(xiàn)過,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某一個初夏的黃昏卻來了一個小男孩。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跑這里來的,我沒看見,我當時趴在樓板上閉著眼睛。小男孩說我像一只烏龜,他大笑著叫烏龜烏龜!
我聽見了就坐起來,我對他說:“你不能這樣沒禮貌的?!?p> 他說:“我已經(jīng)很有禮貌的了。你在干什么?”
我走上前趴在窗臺上和他說話,我看得很清楚,這樣看來他和小女孩沒什么分別,但我知道他是一個小男孩。
我說:“我沒干什么。你呢,你想干什么,你從哪里來的。”
他指了指紅房子的陽臺,說:“我從那爬過來。我想當工程師,建大大大大的城堡!”
他手舞足蹈的比畫很可愛,我忍不住說:“你讓我親一下吧?!?p> 我向他伸出手,他躲開了,還叫嚷著:“我不讓你親!你丑八怪!”
我說:“我才不丑呢!”
他說:“不丑也不行!爸爸說男人只能親自己的老婆,親了的女人就得娶她!我不要娶你,你丑八怪!”
他一邊叫一邊沿著屋脊跑遠,跑到陽臺下的時候很麻利地翻了進去,不見了。
我看著他消失的地方發(fā)呆,我想等等看那兒什么時候會再出現(xiàn)一個人影,可是沒有,直到天完全黑了下來也沒有。
太快了發(fā)生得,我拼命回憶我們對話的細節(jié),很多記不起來,怎么那樣像一場夢呢?
6、
我們住的屋子大廳一進門左拐就是大大的鏡子,有人身一半那么大。我開始對著它照,一有空閑就照。
我照我的正面,發(fā)現(xiàn)我的右邊臉比左邊臉大,因此嘴巴看起來是歪的,側(cè)面則發(fā)覺了我有點駝背。
然而我還是覺得我算不得很丑。
我想是這樣想,可是又覺得我想得不公允,如果可以找一個姐姐來說,我會心安理得很多。
我回頭去找,張了張嘴巴還是不好意思叫,姐姐們正搓麻將搓得歡呢,她們連有人叫門也聽不見。
平常我是不許應門的,姐姐們會罵我,因為我最小。然而這天她們?yōu)榱艘皇峙茽巿?zhí),誰也不想相讓,門外那人卻越叫越響了。
我沒有辦法,便走到門前推開巴掌大的活板,往外瞧我看見一片綠色的胸。
那是個男人,制服外套了薄的外套,已是秋的打扮。他忽然彎下腰冒出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我被嚇得往后一跳。
他報了一個女人的名字,那是六姐?!罢埵锗]包?!?p> 我說:“你給我吧,我是她妹妹,我會轉(zhuǎn)交她。”我沒好意思跟他說六姐正在打麻將。
“這里嗎?塞不進去,太大?!彼岩缓袞|西往那小洞堵了一下,然后說:“你得把門打開一點。”
我認為他的要求有點過分雖然合理,我是不敢做主的。
我輕聲說你等一下吧,接著跑回屋里找六姐,但姐姐們吵得更烈了,完全掩蓋了我的叫喊。我只好獨自回到門口。
“行了嗎?”他問。
我說:“好吧?!?p> 我小心翼翼地擰開門閂,不讓它發(fā)出一點響聲,再度量著力迅速地把門拉出一條線。
“進不去呢,再開一點?!?p> 姐姐們對這邊的狀況毫無所覺使我膽大了起來,我猛地打開了門,那盒東西一下子躍進了我懷里。
我抱著它發(fā)懵了好一會兒,而他已經(jīng)整理著郵袋準備騎上自行車走了。我沒看清他的長相。
我不知道為什么竟叫住了他。
他問:“怎么了呢?”
我說:“我,想寄信,可以嗎?”
“可以的,你給我就行了?!?p> “我還沒寫好。我想給人寫信,但不知道可以給誰寫。”
“哦,你想交筆友。”
“是的。我可以給你寫嗎?”
“不可以。我只負責寄信,不能收信的。不過我可以給你介紹一個筆友,他寫點詩?!?p> “詩……我不懂的?!?p> “沒關(guān)系的。你把信寫好,我明天來替你寄?!?p> 他說完騎上車走了,我一直看著他騎沒了影。
7、
我在閣樓里給我想象中的那位筆友寫信,我知道他寫點詩,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寫道:
“親愛的朋友:
你好!聽說你寫詩,我感到很佩服。我很想和你交個朋友,如果你愿意的,你可以把復函交到郵差先生手上,我叫丁小一,他知道我的地址。謝謝!
祝你生活愉快!
你的朋友:丁小一”
這樣的寫法一寫完我就很不滿意,我從頭到尾讀了三次,每讀一次都多出一分輕佻,最后我干脆把信紙撕了重寫。如此四遍以后,我終于定了下來:
“尊敬的詩人:
展信好!
很榮幸得到了你寫詩的信息,我感到非常佩服。我叫丁小一,熱愛文學,很希望能通過書信向你請教作詩一事,懇請答復。
你可以把復函交給郵差先生,他將轉(zhuǎn)交至我手上。再次致以熱烈的感謝!
祝文思泉涌!
你的朋友:丁小一”
我選了粉藍色的信紙工工整整地謄抄好,封進信封中,第二天如約交給了郵差。
8、
丁小一開始等信,我開始等信。
最早的那幾天,我每天守在鏡子前,姐姐們看見我是在照鏡子,不知疲倦地照,實際上我是在等郵差。
我等了好多天沒有回音,郵差說我得再等等,詩人很忙,在寫一部很偉大的長詩,暫時騰不出時間回信。
我不好意思再在鏡子前看我歪的嘴和微駝的背了,看多了姐姐們會說,我怏怏地回到我的閣樓里,盤膝坐在樓板上安靜地等。
我忽然覺得從窗外吹來的風帶點寒意了。
迷城是在很南的南方,秋天短得幾乎沒有,我想這是冬天了。
我又想詩人是會在冬天結(jié)束前給我回信的,他應該會給我寄來他剛完成的長詩,前面興許還會題上一句:“獻給我親愛的朋友丁小一?!?p> 我想象詩人寫“丁小一”這三個字時的情景。
哦不,他應該在寫之前先讀我寫給他的信,反復讀上三次,聲音朗朗:“我叫丁小一,熱愛文學,很希望能通過書信向你請教作詩一事……”
他一定是站著讀的,反正絕對不是坐著,也許他在他的屋子里一邊讀一邊來回踱步。
他的屋子——嗯,詩人的屋子,至少也是像紅房子那樣的地方,有大大的陽臺,而他就站在陽臺的后面踱步、讀信。
天已經(jīng)準備冷了,他換下了薄的外套,穿厚厚的棉衣,敞著扣子,露出里面綠色的制服,他不斷地讀著,黑白分明的眼不由自主閃出贊許的光……
9、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半了。確切地說我是被凍醒的,我就趴在樓板上睡,像一只烏龜那樣。這是小男孩說的。
我走到窗前,不遠處的紅房子一面被月光照得暗暗的亮,一面漆黑漆黑的只看得到輪廓。
里面的人一定睡了。我想。
我會吵醒他們的。我想。
小男孩可能會哭。我想。
詩人會不高興。但也可能會把門打開。他會說,哦,你來了。接著向我伸出手,把我抱進陽臺里去。
從此以后我有一個丈夫,還有一個兒子,我是迷城里的丁小一,人們都喜歡談論,都暗中地指點著說:“就在紅房子里……”
我的姐姐們也站在人群里,感嘆非凡。
我自己首先笑了笑,我對自己說:“這樣多好?!?p> 我于是兩手撐上了窗臺,兩只腳先后屈了上去。
我沒穿鞋子,這可以讓我走在屋脊上的時候像一只貓,悄無聲息。
我很想像小男孩一樣飛跑過去,我興奮而急切,但我踩著那屋脊走得膽戰(zhàn)心驚,而且風吹得我赤裸的腳很冷,我不斷打顫,我覺得我隨時有摔死的可能。
我在白天看過無數(shù)次的屋脊,這時候變得很長很長。我吸著氣,吸著氣,我知道不會走不完的,它有盡頭,我看得很清楚。十米,八米,五米,不出十步,就是盡頭。
我終于走到了盡頭,我在盡頭。我伸出手,但我碰不到紅房子的陽臺,它在我的手以外。手以外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
現(xiàn)在我像一只孤獨的貓,我在屋脊的盡頭,紅房子離我很遠很遠。
10、
這年春一大早,沒出嫁的四個姐姐很早就候在門前等已出嫁的五個姐姐回來。遠處飛來了一群燕子,掠過她們的頭頂,飛到我窗前盤旋了一圈,最后消失在紅房子背后。
我沒站進她們的隊列里,但我已早早備好了年糕,還有她們愛吃的果脯,放在了廳里,她們一進門就能吃。
而我在我自己的閣樓里,盤膝坐在樓板上安靜地等。有時她們在下面邊吃年糕邊說的笑話,傳了上來,我也會自個很快活地笑。
又一年春好。
我是丁小一。性別女。二十六歲。未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