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請了一天的假。請假的時候,廠長很驚訝,因為在廠里工作的十年來,我?guī)缀鯊臎]有請過假。他在訝異中很大方地毫不猶豫地給我批了假。
那一天我和常風一起去了爬山。
那本來是一座名氣不怎樣的大山,但政府為了發(fā)展當地的旅游業(yè),特意成立了一個開發(fā)小組,小組對全市作了詳盡的調查研究后列出了七大景點,大山作為全市海拔最高的一座山有慶名列其中。
于是大山從此有了許多虛構的浪漫。那些虛構的浪漫流傳開去,很多人都知道了這座山上有著很多浪漫的故事。
故事從山腳開始。
一塊仿古的石碑記載著故事的開端,一路往上,每經過一個景點,便會看見類似的一塊石碑延續(xù)著故事,而景點的布置也是以故事的發(fā)展為主題,一直到山頂便是結局。
我們手拉著手爬上了山頂,走進一間危險地挨在崖邊的小店。
挑了一張貼近護欄的桌子坐下。護欄外便是山崖,險峻而壯闊。
傳說中的女子便是從這兒跳下,為心愛著的男人徇情。
她身著血般鮮紅的嫁衣,如飄零的楓葉,在空中旋轉,直至衰竭后被崖下茫茫的綠林吞噬。護欄上至今仍擱著她的一只繡鞋,盡管我明知那是開發(fā)此地時找石匠雕的。
有作古裝打扮的服務員送上香茶來,常風見我看著外面直出神,便沒有問我,隨意點了幾個風味小菜。
我轉向他說,故事到這兒了結,沒有往回走的機會,就只能往下跳了。
“我很喜歡你這樣的思維方式。和以前一樣。比如說,”他看了看護欄外,繼續(xù)說,“濃到化不開的深綠色,本質上還是綠色。從一開始你就是這樣的顏色,只是不斷地加深著,而我們早已變得面目全非?!?p> “也許吧。屬于我的顏色,應該是一種衰老的顏色。常風,我常常在想,我也許從出生那一天起便開始衰老?!?p> 他伸手揉了揉我的長發(fā)說:“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年輕?!?p> “假如的確,那么這是一種可悲。靈魂離身體越來越遠了?!蔽疫攘艘豢诓瑁柘阍诖介g久久地凝著,帶點些微的苦澀。
“可是無論如何,你總是懂得?!?p> 懂得什么,他沒有明說,也或者是表達不了,但我心里明白著。我們交換了一個會意的微笑,我說:“我是懂得,可是現(xiàn)實就是現(xiàn)實。思想與現(xiàn)實越是撕裂,最終也只是毀掉自己?!?p> “你應該努力?!?p> “現(xiàn)在我已經無能為力了?!阌浀媚闩^嗎?”
他低頭想了好一會,繼而抬起頭說:“可能。但是我想,其實我也早已無能為力了?!?p> 我又往向護欄外,綿綿的似乎沒有盡頭的綠鋪天蓋地卷入視覺末端。我被這綠茫然了,思緒一度僵化,我夢囈般說:“沒有前路可走,就只能往下跳。”
“我們能夠往回走。”
我回頭看他,仿佛看見了從前那個18歲少年溫和地微笑著的笑臉。
“看見你我總是想起以前?!彼终f。
看見你我就想談以前??匆娔阄铱偸窍肫鹨郧?。這是他第二次對我說這樣的話。那是因為我們沒有前路可走。我們都只能活在以前。
然而我們彼此心甘情愿。
我們在小店中逗留了一個多鐘頭,到了該下山的時候。下山時我們依舊手拉著手,他的手很有力,被握其中是一種完全的依靠。
那時候,那種依靠卻和一種薄薄的大概是由于地心吸力的松弛而起的驚悸融合在一起。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種讓我感覺很宿命式的觸動,我直覺得那是一種注定,或者是預言,恍然間似乎跌落懸浮的空洞。
我于是又再想起浮生。
生命是一中懸浮的狀態(tài),萬千塵囂,在懸浮中聚合,在懸浮中散去,萬流終要歸宗。
塵世盡然復雜無常,逃不過生老病死,終究是洗盡鉛華,返璞歸真。而繁中有簡,簡中有繁,二者相互交融,打造塵世,然而世人置身塵世,總是陷入他擾與自擾,歸根到底,其實還是自擾,但畢竟有誰能解脫?
我是這樣,常風是這樣,我們都是這樣。
我不由自主地還是想到了前路。我們一直是并非刻意的回避著這個問題,而只是很自然地任其忽略。然而要走,路便得在腳下,迫在眉睫。
我們都沒有想過要如何去面對晶。但畢竟是要面對的。
晶依然是很溫馴很溫馴的樣子,至少這一點,并非已是面目全非。在別人眼中,包括一開始我的眼中,她和常風依舊是以前那一對。
可是我終于知道事實并非如此,就在常風用拇指替我擦去眼淚的那一刻。
或者是距離猶如慢性毒藥般在兩人之間發(fā)作,或者是距離從來存在,但耗掉了漫長的時間去發(fā)現(xiàn)。沒有人有能力在時空里停頓。
與之相比,回憶卻是更為永恒的。比如說,那個溫和的18歲少年對那個淡漠的女孩懷有的特殊感情。
他說他一直喜歡我。我沒有花時間去思考他愛上的究竟是回憶還是我。這是我特有的淡漠。然而我反而饒有趣味地發(fā)現(xiàn)晶其實很聰明。聰明得很有機心。
我就從來沒有想過要設計自己的丈夫和別的女人單獨約會。但晶干得很漂亮。
那天她恰巧地不幸地不惜扭傷了腳。而前一天晚上向來細心的她恰巧又忘了給常風的手機充電,而我恰巧沒有手機,所以她恰巧地不能通知我們。
結果我們不負她所望地回到他們的家來找她。一撇一拐的晶正不辭勞苦地打掃著他們的溫馨小屋。
她一再地催促我們按原定計劃去玩,不用管她,她不好意思掃了大家的興。
她一邊說著仍一邊執(zhí)著拖把不肯放直到我大聲地說我今天哪兒也不想去只想留在這兒幫她打掃,她才遲遲疑疑地放了手坐下來休息,口里仍不斷地道著歉。
常風緊皺著眉看了看我,我回以他一個淡淡的微笑。
我不懂。更確切地說我裝作不懂。這是我特有的淡漠。
目睹一件美好的事物摧毀是痛心的。更何況是出于自身的腐蝕。
后來常風找我談過。
他是做網頁開發(fā)的,工作繁復但時間相對自由,而我們的工作地點相隔不遠,他于是常常到倉庫來找我。
“吃飯了?”他見到我時說。
他是明知故問。我干脆不答話,蓋上便當盒子順手一扔,穩(wěn)穩(wěn)當當地落進了垃圾桶里。
“今天晚上去看電影吧?”
我搖頭說:“我今天早點回家?!?p> 每次晚歸,我媽總是很高興,因為她以為我是和葉在一起。
我已經對常風提起過葉的事。
他不置可否,拿過一件T恤在手上掂著,似笑非笑得問:“這衣服怎么賣?”
我隨即板起臉孔裝模作樣地說:“這兒是倉庫,不管零售?!?p> 他笑著直搖頭:“太差勁,一點兒進步也沒有?!?p> 我心里是明白他這一次來的目的的。我喜歡干脆利落。
于是我搶在他開口前說:“常風,我不干涉你的決定,隨你便怎樣,你也不用來和我商量,交代。我不過問一切?!?p> 他是知道我的,沒有造作,我便是這樣的人。他應該心里有數,知道我鐵定會給他這樣的答復。因為這樣才符合我的淡漠。
他聽了我的話并不意外,低頭想了好久。我也不去管他,自干我的活去。
臨走前,他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他沒有說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