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二十： 市井（1）

　　1、“香港客”劉國盛

　　在40歲以上的人眼里，劉國盛是“香港客”，是他們那個年代的佼佼者。

　　劉國盛是好面子的，雖然回鄉(xiāng)的時候，自我感覺有點灰溜溜，但不明就里的人看他挺著個大肚子、白T恤、灰短褲、架著墨鏡，再蹬一雙紅色包趾的大頭拖鞋，迎面而來帶起一陣淡淡的香風(fēng)，還是覺得他渾身散發(fā)著香港人那種隨性的高貴。

　　于是，他逢人便只抿著唇say hello，最終又覺得樂悠悠的了。

　　但劉國盛不是香港人，他是地道的中山人，生長在中山沙溪一條叫龍瑞的大村落。

　　龍瑞村毗鄰市區(qū)，離中山車站僅數(shù)百米之遙，藉著沙溪大力發(fā)展服裝城的機遇，服裝批發(fā)和零售產(chǎn)業(yè)讓這條村子迅速崛起，而且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也讓地價快速飆升，一座座商品樓拔地而起。

　　但這些都是1997年以后才開始的事情，在20年前的1977年，劉國盛18歲那年，四野一望無際的田地和滿腳的泥巴還是讓劉國盛感嘆人生的虛無。

　　劉國盛讀了幾年書，1977年初中畢業(yè)。他是個有盼頭的人，像他這樣讀過書的年輕人那些年在中山還是足夠吃香，可是他不滿足于尋個廠子算算賬的活兒。

　　他在盼什么，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1977年是動蕩后重生的一年，劉國盛像那個年代所有的年青人一樣，渴望前程。

　　人生的轉(zhuǎn)機在1977年秋收后一個清涼的傍晚敲開了劉國盛的家門。劉國盛的父母沒有睡穩(wěn)，商量了一夜。

　　“大個既去，人大內(nèi)，又穩(wěn)妥內(nèi)……”

　　【譯：老大去，人大些，又穩(wěn)重些?！?p>　　“第二既書讀得多，應(yīng)該撥伊見下世面……”

　　【譯：老二書讀得說，應(yīng)該給他見見世面。】

　　“就驚伊后生，脾氣唔好，捱唔得苦……”

　　【譯：就怕他年輕，脾氣不好，吃不得苦。】

　　“唔驚捱唔得，就驚你唔舍得。大個既都廿十咯，工又做穩(wěn)咯，第二既又末穩(wěn)到工……”

　　【譯：不怕吃不得苦，就怕你不舍得，老大都二十歲了，工也做穩(wěn)了，老二又沒找到工作?！?p>　　劉國盛的哥哥明白劉國盛是有志向的，沒等父母商量，他便已打定了主意，要把這個機會讓給弟弟。一番琢磨，父母最終也是屬意劉國盛。

　　十天以后，隨著一位在香港任建筑工頭的遠(yuǎn)親，別過父母、兄長和三位弟妹，劉國盛登上了一條駛往香港的舊渡輪。

　　劉國盛一家人是指望著他發(fā)財?shù)?，劉國盛自己也是這么指望著。

　　在香港的20多年里，劉國盛打過地盤工，當(dāng)過碼頭搬運工，做過裝修，在果欄混過，后來經(jīng)介紹在敦煌酒樓當(dāng)跑堂，至此安定下來。

　　1980年是“香港客”劉國盛最風(fēng)光的一年。

　　那幾年在香港他過得很清貧，把省下的錢都寄回家里，用這些錢，家里在廚房往上搭建了一層閣樓，拆掉支著兩條木板的茅房，建了地面貼瓷片的蹲廁。

　　所以在1980年劉國盛第一次回鄉(xiāng)下過年的時候，村里人看他儼然就是看“香港客”的目光了：尊重、羨慕、恭維……

　　那年村里想和劉國盛對親家的人家很多，在村里人恭維的目光中，他也渴望成家了。

　　他和一個臉圓圓有酒窩名叫陳芳的姑娘見了面。

　　陳芳父母都教書，算是書香世家，人長得嫻靜賢淑。他和陳芳通信半年后，請了3天假回鄉(xiāng)下和陳芳結(jié)婚了，過了一年陳芳生下了女兒劉文婷。

　　劉國盛加入了那個時期部分“香港客”的候鳥行伍中，每隔幾個月回鄉(xiāng)下休兩天假，每次用旅行袋提上一大包諸如電視上賣過廣告的零食、商場的特價衣物、保濟丸、斧頭標(biāo)驅(qū)風(fēng)油、喇叭牌正露丸。

　　每次劉國盛出現(xiàn)在路口，臉上總掛著淡淡的微笑，迎著村民們的問候，他自己也說不清，那是自豪，還是欣慰。

　　這樣的日子一直過到了1991年，劉國盛為陳芳母女申請單程證獲批，陳芳母女赴港開始過上11年來夢寐以求的團圓日子。

　　1991年32歲的劉國盛依然拼勁十足，陳芳母女的到來增加了生活的負(fù)擔(dān)，他必須賺更多錢，同時，有了家室的劉國盛變得優(yōu)柔寡斷，他不愿離開敦煌，他畢竟已失去了一個人闖蕩的條件，安穩(wěn)勝于一切。

　　這樣一直到2002年敦煌倒閉，那時劉國盛是敦煌油麻地分店的一名部長。

　　一夜間，劉國盛成了那年震驚香港飲食業(yè)的一次企業(yè)倒閉事件里受牽連的1200名無辜員工中的一員。

　　那年劉國盛43歲，開始禿頭，有啤酒肚，有一個終日嘮嘮叨叨的老婆，一個婚姻不幸的女兒，以及一個不到3歲的孫子。

　　2、“香港客”劉國盛的二次創(chuàng)業(yè)

　　事實上，這次創(chuàng)業(yè)不屬于劉國盛，而屬于女兒劉文婷。

　　劉文婷19歲的時候未婚先孕，劉國盛高高舉起的手最終沒扇到女兒臉上去。

　　劉文婷的婚禮很倉促，可是那年她覺得自己找到了真愛，后來離婚的時候，她回想自己那時真幼稚。

　　劉文婷的婚姻維持了不到5年，2004年底正式簽署離婚協(xié)議的時候，她還很年輕，她只有23歲，但她表現(xiàn)出超越那個年齡的成熟和理智。

　　劉文婷計算著一家人的生活成本，劉國盛失業(yè)兩年，陳芳當(dāng)清潔工月入6千港元，婚前自己在時裝公司當(dāng)文員，婚后沒再工作，而孩子要上幼兒園，全家的生活重?fù)?dān)落在陳芳一人身上是行不通的，她必須工作。

　　找工作是個問題，劉文婷有5年沒有工作，而且學(xué)歷不高，即使找到工作，要應(yīng)付一家的日常開銷也很吃力。握著離婚時拿的8萬塊贍養(yǎng)費，劉文婷萌生了回到鄉(xiāng)下創(chuàng)業(yè)的想法。

　　劉文婷離開鄉(xiāng)下的時候10歲，這些年也斷斷續(xù)續(xù)回去過，村道還是那些村道，但和記憶中又不一樣了。

　　她看到了村子周邊打著地基的樓盤和服裝批發(fā)市場的旺盛，就連附近市汽車總站提著大包小包絡(luò)繹不絕的旅客都讓她覺得這座村子充滿了各種可能。

　　每次回去，表姐喜歡都帶著她去逛龍瑞小商品市場，這座商場帶給她很深刻的印象。

　　劉文婷有在時裝公司的任職經(jīng)驗，她也夢想過擁有自己的服裝店。

　　8萬塊要在香港開一家像樣的服裝店不大可能，但在鄉(xiāng)下，這筆錢還是綽綽有余，而且大伯和叔叔在鄉(xiāng)下都有自己的房子了，她回到鄉(xiāng)下可以住在祖屋，爺爺奶奶可以幫忙帶孩子，生活成本低得多。

　　權(quán)衡得失后，劉文婷馬上帶著兒子回鄉(xiāng)著手開店。

　　劉文婷是個利索的女人，她不急于馬上租鋪開店，她在小商品市場晃蕩了幾天，裝作批發(fā)商套店主的話。

　　很快她發(fā)現(xiàn)批發(fā)商是生意的主顧，零售占不了批發(fā)賺的零頭，而要吸引批發(fā)商，除了要“守”出關(guān)系來，首先貨得有特色，人有我有的貨，她是賣不過那些做了好些年的商家的。

　　她作了一個更大膽的決定：自己辦廠，自產(chǎn)自銷。

　　劉文婷為自己的決定感到膽戰(zhàn)心驚，但她不想退縮，她輸不起——事實上她也沒有什么可輸。

　　她需要一個可以信任的幫手，她馬上想到了自己的父親劉國盛。

　　劉國盛這兩年不好過，中年失業(yè)，他陷入了進退維艱的尷尬局面。

　　舊時底下的手足介紹他到另一家酒樓當(dāng)跑堂，但他拉不下這個面子，也沒了重頭再來的體力和干勁。

　　轉(zhuǎn)業(yè)，他又實在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干什么。他每天在家翻著報紙搖著扇子，陳芳每每下班就過來關(guān)掉他同時開著的電視機。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陳芳臉上的皮膚開始松弛，眼睛下掛著兩個深褐色的眼袋，兩個深深的酒窩在她開口嘮叨的時候和臉上的皺紋交雜在一起，幾乎看不見了。

　　陳芳是個40多歲的女人了，她和這個年紀(jì)的其他女人一樣，脾氣不好，善變，愛埋怨。

　　她懷念從前與丈夫兩地分居的日子，那時村里的女人總以艷羨的目光看著她，多少女人想嫁劉國盛那樣的“香港客”，而她陳芳就是劉國盛的妻子。

　　每當(dāng)穿上劉國盛從香港給她買回來的絲襪、皮鞋，她就覺得自己敲在路板上的腳步尤其響亮，她提著菜籃子走在路上，走得那么昂首挺胸。

　　劉國盛帶給了她美好生活的憧憬，她渴望移居香港，過上大城市的生活。

　　但那僅僅是憧憬而已，到了香港以后，劉國盛沒再給她買過絲襪和皮鞋。

　　她不想覺得劉國盛是個沒用的男人，畢竟他給過她當(dāng)時在大陸難以享受到的物質(zhì)，給了她香港人的身份，可她心里就是覺得糾結(jié)，她從來沒想過，她到香港就是為了當(dāng)個清潔工。

　　然而陳芳還是不愿回到大陸，她享受成為一名香港人的虛榮感。

　　面對陳芳，劉國盛沒有什么好說，經(jīng)過11年分居兩地的生活，最終團圓后，他發(fā)現(xiàn)他對這個女人毫不了解。

　　他們不吵架，可是也沒有甜言蜜語，不僅如此，連最基本的默契都沒有。

　　他受不了她沒完沒了的嘮叨，每當(dāng)她開口的時候，他就沉默不語，任由她沒有對手地說個沒完。

　　時間久了，陳芳自己也覺得沒趣，她漸漸不再對著劉國盛說話，轉(zhuǎn)而對著一尾魚、一條瓜、一把掃把之類的死物念念有詞，仿佛從這類死物身上更能獲得慰藉。

　　有時，他們就這樣在屋里一人呆坐著或者看電視，一人細(xì)細(xì)地碎碎念著，對方壓根就是個多余的人。

　　劉文婷母子是他們生活中唯一的調(diào)劑品。孩子在的時候，屋里便似乎多了點生氣。

　　因此，當(dāng)劉文婷打來電話，說需要幫手的時候，劉國盛幾乎是馬上應(yīng)了下來。

　　他唯一的考慮不是妻子一個人留在香港的孤寂，而是他由一個“香港客”回鄉(xiāng)干活的心理落差。

　　劉文婷看穿了他的想法，但不說破，她說：“爸，我地呢次翻鄉(xiāng)下做生意，點講都算系衣錦還鄉(xiāng)啦?！薄咀g：爸，我們這次回鄉(xiāng)下做生意，怎么說都算是衣錦還鄉(xiāng)了。】說得劉國盛又樂了起來。

　　“香港客”劉國盛在鄉(xiāng)下多少是有點人脈和面子的。

　　他很快給劉文婷租下了一間舊平房當(dāng)制衣廠房，盤下了3架舊衣車，請了7個外來工，3個操衣車，3個裁衣料，1個打包裝，批文也很快下來了，劉文婷在小商品租好了鋪位，簡單裝修后便可開業(yè)。

　　劉文婷很有點想法，她看出香港的潮流趨勢要比這邊早得多，就在香港四處淘貨，帶回中山量好尺寸，買回合適的布料，親自裁成衣料樣版，然后讓工人依樣畫葫蘆制成成衣。

　　工場人手不多，一切都得劉文婷親自打點，店面的管理便完全交給了劉國盛。

　　2005年，“香港客”劉國盛成了龍瑞小商品市場里一家名叫“文婷時尚”的鋪子的店主。

　　每天清晨9點多，劉國盛拉開“文婷時尚”拉閘的時候，對門“靚衣閣”的劉向蓉總要和他打個招呼：“盛叔，咁早?。　薄咀g：盛叔，那么早啊。】

　　劉國盛笑著點頭：“系啊，你都早啊！我?guī)蛡€女睇鋪頭??！冇法啦，自己生意，信唔過外人啊……”【譯：是啊，你也早啊。我?guī)团畠嚎翠佔影?。沒辦法啦，自己生意，信不過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