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寫給不出眾的女生們,你們不是綠葉,你們亦如鮮花般綻放。
我年輕一些的時候,有人覺得我是個很奇怪的孩子。那時我很想和別人不一樣,可能是因為我和別人太一樣了,就連姓氏也和這村子里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
我是那種不出眾的孩子,不丑,也不漂亮,不聰明,也不笨,很用功,但從來考不了第一,驚天動地的事兒從來與我無關(guān),我是那種老師從不操心也不喜歡的小孩。
這種平板讓我抓狂。
有一陣子,我極力想讓自己在人群中可以被一眼辨認,追求一種自己也不理解的叫做“個性”的東西。
我穿與性別相反的黑色大T和寬筒牛仔褲,脖子上掛廉價的鐵制骷髏頭戒指,束兩根牛角辮。
高中畢業(yè)照上的我不倫不類,沒有笑意,歪著頭蹙著眉,以挑釁的目光盯著鏡頭。與身邊不事雕琢樸實自然的一眾女生對比,我宛如鮮花叢中的一抹綠葉。
長大以后我看到這張照片啞然失笑。丑,太丑了,不應(yīng)該是這個樣子??墒窃撌窃趺磦€樣子呢?我茫然,誰說得準,年輕該是怎么個樣子。
我如今要寫到的年輕,是與我一樣或者不一樣的、幾乎從未聚焦過眾人目光的女子們未了的花事。
第一則:班主任的“特別任務(wù)”
葉子和我當過兩年的初中同學(xué)。
記得即使在夏天,她也常穿一件又臟又舊的米色長袖T恤,又黑又瘦的臉被映襯得臟兮兮的,發(fā)扭結(jié)在一起,給人的感覺毫不伶俐。她成績不出眾,為人也很低調(diào),不聲不響的,總是低著頭。
多年以后,和另一位初中同學(xué)說起她,無論我如何努力,都無法喚起同學(xué)對她的共同回憶,同學(xué)甚至一再質(zhì)疑:沒有這個人。
事實上,如果沒有當年班主任的“特別任務(wù)”,或許我也和絕大多數(shù)人一樣,把她遺忘在時間的年輪里。
初中的頭兩年是我感覺創(chuàng)傷的兩年。
我初一開始來月經(jīng),經(jīng)量多,學(xué)校廁所沒有獨立分間。
生性里的羞赧讓我只能挑上課前一分鐘別人都往課室里趕的時候沖進廁所,三下五除二地換好衛(wèi)生巾,然后在全班的注目中低著頭走進課室,似乎全班都能在我的遲到中窺探到我的秘密。
衛(wèi)生巾又總是移位,放學(xué)后我不得不在全班離開課室后再慢悠悠地起來,用書包擋著屁股一步一步扭向車棚。
這事兒帶給我的痛苦是無法言喻的,但不是唯一的。初中時讓我抬不起頭的還有我的自行車。
為了我上學(xué),家里給我買了一輛墨綠色的五羊牌自行車,爸媽都說這輛車很好,但這輛看起來土土的車子并沒讓我感到興奮。
特別在看到和我同年上初中的表姐騎著一輛威風(fēng)八面的藍色山地車在馬路上狂飆的時候,我心里更是別扭。
其實表姐的山地車僅僅比我的貴20多塊而已,那年頭除了和我一樣土土的孩子,大部分人都騎上了山地車。
像我爸媽一樣的家長認為,山地車是會學(xué)壞的孩子才騎的,而不像我那么土的那些孩子認為,騎五羊或者鳳凰的孩子都是不入流的。
更讓我難受的是不到半年時間,這輛五羊便隔三岔五地出問題,鏈條掉了,車胎爆了,剎車壞了,我成了修車店的???。
即使不壞的時候,騎起來哐當作響,也讓我在眾人面前羞愧不已。
自卑讓我覺得我和身邊的孩子不在一個層面上。
我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努力上爬,可是無論領(lǐng)回多少榮譽證書也無法控制我經(jīng)量過多或者衛(wèi)生巾不移位,也無法讓我的自行車不再哐當作響。
我一回班干部都沒有干過,班上沒有人聽我的,沒有人在乎我。
班主任就是在這時找到我授予我一個“特別任務(wù)”的。
那是初夏。課間,我站在班主任的辦公桌旁。
她說話不喜歡看著對方,而喜歡一邊說一邊左顧右盼,偶然瞄一眼我是否有在該點頭、該搖頭或者該回應(yīng)的地方作出反應(yīng)。
她告訴我葉子要退學(xué)了。
班主任說葉子是突然提出退學(xué)的,理由是家里供不起她上學(xué)。
班主任說我文筆好,要我在這天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跟葉子回家,去了解了解她的家庭情況,回來后寫成一篇感人的文章交給她。
班主任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記得窗外有幾只知了的叫聲,而我的鼻尖正滲著點點清透的汗滴。
放學(xué)的時候我徑直走到葉子桌前,我說:“我跟你回家看看,班主任叫的?!?p> 我無意公開這一任務(wù),在我心目中,與眾不同還應(yīng)包含一定的神秘性,讓人感覺不一般且猜不透,但一種莫名的崇高感還是讓我禁不住昂首挺胸。
我覺得我不一樣了,班主任叫我而不叫其他人干這件事,班長副班長學(xué)習(xí)委員宣傳委員都不叫,而叫了我,那就說明我很不一樣。
干成了這件事,我就崛起了,在班里我就有地位了。
葉子坐在位子里,雙手插在抽屜里抱著帆布書包,頭照舊是低著的。
她笑了一下,可是明顯沒有笑的意思。
她應(yīng)了一聲好,便自顧自地起身走出課室。她走得飛快,不看我也不和我說話,好像我是個不相干的人,全然沒有同行的樣子。
出了車棚我開始感覺到任務(wù)的艱巨性。
車棚外是一連兩個水泥球場,在放學(xué)的時段里會聚集大批以取笑我們這些土氣女生為樂的男生。
我曾試過被橫飛的籃球砸中,結(jié)果換來了男生們的歡呼喝彩。
即使沒被球砸中,一個像葉子那樣土里土氣的女生騎著一輛生銹的腿撐不到地的破舊“大?!保竺娓粋€像我那樣土里土氣的女生騎著一輛除了鈴兒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舊“五羊”,兩人哐哐當當?shù)伛傔^,也足夠作為他們充沛的笑資。
葉子的大牛雖然很破,但跑得還算順暢。
我用力一蹬腳踏,想要隨著葉子快速地游過球場,可是車子鏈條的干枯使我的雙腳每劃一圈都要付出巨大的努力,造就的聲響更使我們瞬間成為了矚目的焦點。
每一個目光打在我身上,都燒灼得我疼痛萬分。
我們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地前進,與從我腳下傳來的鏈條敲擊鐵皮的聲響形成鮮明對比。我蓄了一肚子委屈。
我們沒有交談,一直出了校門。
離校門越遠,喧鬧越淺,最后只剩下我的自行車的哐當聲以及我用力蹬車禁不住的重重的喘氣聲。
遠離了別人的嘲笑,我心里安定了很多,我覺得這樣的沉默太不應(yīng)該了,不利于我執(zhí)行任務(wù)。
我試著用一個微笑來打開話匣子(天知道,同學(xué)兩年,我?guī)缀鯖]有和她交往過,更說不上談笑):“葉子,你家在哪里呢?”
葉子安靜得很,她只淡淡地應(yīng)了一句:“很遠的?!北阍贈]有話了。
那年的我不善言辭,也不懂得恭維和討好,沒有再多的寒暄了。
我們便一直僵著。
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穿過了一座在鄉(xiāng)間常常能看到的很平常的牌坊,我匆匆抬眼掃了一下,沒多留心。
我忍不住又問道:“葉子,已經(jīng)很久了,你家到了嗎?”
葉子專心致志地看著前方,雙手緊把著扶手,我的話抖了她一下,好一會兒她才支吾著說:“要不,你不要去好嗎?”
我的心立馬繃了起來,不去,怎么行呢,我怎么好向班主任交代呢?
我說:“不行啊,班主任說了要我去看一下的,不去不行?!?p> 她不再藏著緊蹙的眉,可是也只是蹙著,沒有繼續(xù)說不去的話。
我當下有點心軟,我看見她的樣子,仿佛我是個逼良為娼的大壞蛋,可是說不去吧,我又怎么寫文章呢,而且也不好跟班主任交待啊,我總不能承認我一點小事也辦不好。
我們靜靜地又走了一路,我慢慢地擔(dān)憂起來:要是她不帶我去,那我也沒有辦法啊!我著急起來,急促地問她:“哎,哎,到了嗎,怎么那么遠?”
“快到了?!彼f著在路的拐角停了下來。
水泥鋪著的路在這里到了盡頭,泥白色的沙蔓延上水泥路面,往前斜斜地彎彎曲曲地探上去。
這是一座小山的入口,婆娑的樹在逐漸西斜的太陽照耀下光影迷離。
放眼望去,除了綠還是綠,布滿光斑的綠,深沉的綠,搖搖晃晃的綠,隱隱約約彌漫著山上雞場傳來的雞啼聲和雞糞味,仔細辨認,還聽得幾聲不客氣的狗吠。
我的心有點緊:葉子就住這山上?竹子搭成的屋架,外層裹上瀝青皮,這樣的山上小屋,我是見過的。
我試探著問:“這里上去?”
“還是別去了,好嗎?”她說得很軟,幾乎是在求我了。
我一面有點受不了她的央求,一面又挺煩的,她怎么就那么耐磨呢,說好了去又不讓去,這可不是我說了算的?。?p> 我于是說:“別這樣啦,都到門口了,你就讓我上去看一下,看完我就走?!?p> “沒有什么好看的,我家很破的?!?p> “那也要看一下啊,班主任讓我看啊,看完讓我寫啊,不看我怎么寫?。 ?p> “不要去了,好不好?我家很破,就是很破……”
眼見著她就要掉淚了,我亂了方寸,也不像剛剛那么堅決了:“你別這樣啦,好不好……”
“你就別去了,破屋子有什么好看啊……”
“你不要這樣啦……”
“別去了……”
我禁不住她的反復(fù)央求,我只好說:“要不你給我說一下,你家都有什么,我回去也好寫?!?p> 她見我松動了,似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雙目頓時亮了,但很快又黯淡下去:“我家里什么都沒有啊……”
我有點生氣了:“都沒有?電器沒有?燈也沒有?”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像是怕我再追問,就說了一句:“什么都沒有就是了?!?p> 我沒法子,只好不知所措地點了下頭。
她竟馬上興奮起來,說了聲“那我回去了”,便飛也似地蹬上那輛破舊大牛,迅速消失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