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眾眾走之后，洪子語有點興奮。這時手機響了，洪子言打過來的，約著中午一起吃飯。洪子語說中午沒有時間。洪子言就說改晚上。洪子語答應(yīng)了。
晚上兩個人見面，洪子語說：“你穿得越來越時尚了。”洪子言說：“一個設(shè)計師的新作品。”洪子語問：“市場有售嗎？我也來一套?！焙樽友哉f：“你公司上班，穿這個不合適?！焙樽诱Z說：“上班不穿，下班穿?！焙樽友哉f：“小時候也是我怎么樣，你就要怎么樣。”洪子語決定換個話題，說：“大小姐上午去找我，我們聊了好一會?！焙樽友詥枺骸傲氖裁?？”洪子語故意說：“什么都聊?！焙樽友钥闯隽怂牡靡?，說：“你知不知道，爸媽在背后議論大小姐，說她命硬，克死了所有家人，還克死了兩個男朋友?！焙樽诱Z驚得下巴差點沒掉，說：“爸媽怎么能那么說呢？大小姐知道了會怎么想？”洪子言說：“大小姐已經(jīng)知道了，但她裝作不知道，維持表面的平和?！焙樽诱Z無奈說：“那么說也太傷人了?！焙樽友哉f：“是啊，就算大小姐堅強，也受不了那樣的詆毀。她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她而去，她本來就有一種負(fù)罪感，爸媽卻還那么說，這不是讓她死嗎？”洪子語皺眉說：“這樣我們以后還怎么面對大小姐？”洪子言說：“我給爸媽打過電話，叫他們以后千萬別說那樣的話，他們卻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p> 吃了飯回工作室，洪子言打電話給李眾眾，問：“吃飯了沒有？”李眾眾說：“吃了?！焙樽友哉f：“我才知道梅姨住院的事，辛苦你了?！崩畋姳娬f：“不算辛苦，請了護(hù)工?！焙樽友哉f：“但心累啊?！崩畋姳娬f：“希望她能把今年捱過去。”洪子言說：“肯定能捱過去，馬上就過年了?！崩畋姳娬f：“一年又過去了，時間過得好快?！焙樽友哉f：“記得那年臘月二十七在你家吃團(tuán)圓飯，我，子語，黃剛，黃強先下席了，去你家花園閑逛。后來你出來，兩頰微紅，像搽了胭脂一樣，并走路有點搖晃，一陣風(fēng)吹起，撩起了你的頭發(fā)。那一刻我覺得你美得沒有辦法用語言來形容，就算現(xiàn)在回想那一幕，也感覺好像拍電影一樣。后來我從事攝影工作，給很多模特拍過照，有的旁邊是鼓風(fēng)機，有的是大自然吹的風(fēng)。她們的頭發(fā)都被撩了起來，但沒有一個人能像你那么美，美得驚心動魄，讓我久久難忘，念念不忘。”
李眾眾說：“你覺得那個瞬間我很美，那只是你的想象。一般過年，我心情都是不好的，從小到大都是那樣，因為我家里人少，過年十分的冷清，沒有一丁點氣氛。我舅舅他們出事后，過年我心情就更差了，因為護(hù)工們都要回家，不肯留下來。我表面淡淡的，其實內(nèi)里一團(tuán)糟，那個樣子的我又怎么會美呢？一切都是你的錯覺?！焙樽友哉f：“我的錯覺嗎？我的感受是那么真實，到現(xiàn)在都還記憶猶新?！崩畋姳妴枺骸澳阆氡磉_(dá)一個什么意思呢？”洪子言不言語，半天說：“我沒想表達(dá)什么意思。”李眾眾笑了笑，說：“至少表明你記性好?！焙樽友哉f：“我記性不好，但有關(guān)你的一切我記得很清楚。”李眾眾笑說：“聽你這么說，我?guī)缀跽`以為你在對我表白?！焙樽友怨钠鹩職庹f：“我真要對你表白，你會答應(yīng)嗎？”李眾眾說：“不要假設(shè)，沒有意義?！?p> 掛斷電話，洪子言內(nèi)心一陣難受，他怎么弄成這個局面？一邊是沖動，一邊是克制，一邊是說不出的喜悅，一邊是不能說的痛苦，他的精神都快要分裂了，他忘不了李眾眾那個時刻的冷酷，也忘不了李眾眾那個瞬間的美好。
梅娜經(jīng)過治療精神稍微好了一些。這天晚上，她要喝水。李眾眾于是喂水她喝，她喝了幾口，突然問：“大小姐，你今年多少歲了？”李眾眾整個人都呆住了，好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說：“你叫我大小姐？”梅娜莫名其妙，說：“我一直叫你大小姐啊?！崩畋姳娬f：“你好久沒叫我大小姐了?！泵纺葐枺骸澳俏医心闶裁矗俊崩畋姳娬f：“你叫我李小姐，因為聽別人那么叫。”梅娜一臉的不相信，說：“你長變了。”李眾眾說：“我長大了。”梅娜問：“你現(xiàn)在多少歲？”李眾眾說：“我三十一歲多，快三十二歲了?！泵纺润@得說不出話來。李眾眾說：“時間過去了好久。”梅娜說：“我記得你十七歲多十八歲不到?！崩畋姳娬f：“你生病了?！?p> 梅娜不說話，慢慢回想，想起來一些，說：“那春來都二十九歲，馬上三十歲了，他比你小兩歲，初春生的，所以叫春來。我覺得這個名字不好聽，但他爸爸偏說好聽。冬去就二十七歲了，她比你小五歲，冬末生的，因為哥哥叫春來，所以她只好叫冬去了。他們爸爸很得意，說他們兩個的名字取得好，其他人也說好，他就更得意了，說不是只有文化人取的名字才好聽，春來冬去，冬去春來，意思寒冷的日子過去了，溫暖的日子到來了。我曾經(jīng)也是那么認(rèn)為的，以為一切會越來越好。但沒想到的是，我一成為負(fù)擔(dān)他就把我給扔了，最后還是你好心撿起了我?！闭f著看著李眾眾，眼淚直往下流。李眾眾難過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一邊拿紙巾幫她擦眼淚，一邊說：“他們爸爸肯定是有苦衷，他也不想丟下你，只是實在沒有辦法?！泵纺攘髦鴾I說：“不知道春來冬去兩個現(xiàn)在怎么樣了？說不定都結(jié)婚有小孩了，我都當(dāng)奶奶和外婆了?！崩畋姳娬f：“對不起，一開始幫你找過他們，但沒有找到。后來因為各種各樣的事，停止了尋找，沒有再找?！泵纺日f：“躲起來怎么找得到呢？”李眾眾說：“只要有心一定找得到的，我明天就叫人去找?！泵纺日f：“他們大概以為我早死了?！崩畋姳姴徽f話。
梅娜慢慢平靜下來，說：“你爺爺奶奶在家嗎？”李眾眾說：“我爺爺奶奶早走了?！泵纺认仁浅泽@，然后說：“你都快三十二了?！崩畋姳娬f：“我奶奶先走的，我爺爺后走的?！泵纺日f：“你爺爺奶奶感情那么好，你奶奶先走了，你爺爺怎么過的?。俊崩畋姳娬f：“他得了老年癡呆癥，什么都不記得了?！泵纺葐枺骸澳隳棠淘趺醋叩?？她身體一向很好?！崩畋姳娬f：“得了癌癥，發(fā)現(xiàn)得早，拖了幾年。”梅娜又問：“你外公外婆呢？”李眾眾說：“也不在了?！泵纺日f：“還有你舅舅呢？”李眾眾說：“也不在了，現(xiàn)在就剩我一個了，還有你?！泵纺鹊难蹨I再次奪眶而出，說：“這些年你怎么過的??？”李眾眾微微笑了笑，說：“就這么過的。”梅娜問：“你成家了沒有？”李眾眾笑著搖頭說：“沒有。”梅娜說：“你怎么還沒成家呢？你都快三十二歲了?！崩畋姳娬f：“沒遇到合適的人?！泵纺日f：“怎么會呢？”李眾眾說：“我現(xiàn)在一個人也過得挺好的。”梅娜說：“一個人哪里會好？生病了都沒人照顧?！崩畋姳娬f：“我沒生過病，一直很健康。”
一會梅娜睡著了，李眾眾覺得心里堵得慌，于是出去透口氣。這時手機響了，龍龔子打過來的，說：“我在你家大門口，里面漆黑一片，你應(yīng)該是不在家里，你在哪呢？”李眾眾說：“我在醫(yī)院?！饼堼徸映泽@說：“怎么了？”李眾眾說：“照顧病人?！饼堼徸铀闪丝跉?，問：“你在哪家醫(yī)院？我去找你?！崩畋姳娬f了醫(yī)院名稱，又說：“正好你知道我家備用鑰匙在哪，幫我?guī)善考t酒過來?！饼堼徸诱f：“你家地下室裝有指紋鎖，我怎么進(jìn)去？”李眾眾說：“沒有指紋，密碼也可以進(jìn)去的，我告訴你密碼?！饼堼徸诱f：“這樣合適嗎？”李眾眾說：“有什么不合適的？”龍龔子說：“地下室那么多紅酒，我拿哪兩瓶？”李眾眾說：“第一個架子第二層從左往右數(shù)第七瓶和第八瓶。”龍龔子說：“我以為你會說隨便拿兩瓶?！崩畋姳娬f：“那不是為難你嗎？”龍龔子說：“但也不至于說的那么詳細(xì)吧，具體到哪一瓶?！崩畋姳娬f：“那兩瓶洪子言送的?！饼堼徸诱f：“他不勸你少喝酒，反倒送酒給你喝?！崩畋姳娬f：“不管他。”龍龔子笑了一下。
到醫(yī)院，龍龔子遠(yuǎn)遠(yuǎn)就看到了李眾眾，她一個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看起來孤單而凄涼。李眾眾也看到了他，一直看著他走近，說：“你來了？”龍龔子笑說：“我以為你會起身迎接我?！崩畋姳娦φf：“不想動。”龍龔子笑說：“但可以不動嗎？”李眾眾笑說：“可以，死了就不動了?！饼堼徸邮諗苛诵θ?。李眾眾笑說：“紅酒帶來了嗎？”龍龔子說：“帶來了，在醫(yī)院喝酒好嗎？”李眾眾說：“好，有什么事直接搶救了。”龍龔子說：“你搶救，你家人誰照顧？”李眾眾說：“這么些年我確實不敢生病，不敢發(fā)生意外。我連死的權(quán)利都沒有?！饼堼徸影櫭颊f：“又說到死?！崩畋姳娬f：“我倒想說生，但又沒結(jié)婚，怎么生？”龍龔子勉強笑了一下。
李眾眾站起身來，輕輕推開房門，里面只開著地?zé)簦饩€因此有些昏暗。單人病房，空間很大，病床上一個中老年婦女看起來像是睡著了。李眾眾將紅酒輕輕放在茶幾上，然后拿起開酒器，說：“只有一個紅酒杯。”龍龔子說：“你喝，我不喝。”李眾眾說：“我就喝一杯?！币幻嬲f，一面開了酒，給自己倒了一杯，“出去喝?！饼堼徸痈鋈ィp輕帶上門。
兩個人坐下，龍龔子問：“那個是你什么人？”李眾眾簡單說了一下，說：“本來她什么都忘了的，但這次住院卻意外什么都想起來了，她想兒子女兒。我雇了人去找，但毫無頭緒，十幾年了，上哪去找？大海撈針都比這容易?！饼堼徸映泽@說：“十幾年了嗎？”李眾眾說：“那年我十八，正值青春年華，現(xiàn)在我都快三十二了，可不十幾年了?！饼堼徸訂枺骸笆藲q那年你家里是不是發(fā)生了很多事？”
李眾眾說：“高考結(jié)束的第二天，我外公我外婆還有我舅舅過來看我，路上我舅舅不小心被車撞到，成了植物人。我外公著急上前去查看，不小心摔倒，盆骨摔成粉粹性骨折，從來再也沒站起來過。在那之前，我爺爺診斷得了老年癡呆癥。這是最開始，后來梅姨生病，她老公跑路。結(jié)果身體上的病治好了，心理上的病犯了，住進(jìn)精神病院，一住就是十幾年。再后來我奶奶檢查得了癌癥。我外婆因為心情壓抑，總是哭，眼睛慢慢看不見，后來完全失明了。是不是很神奇，所有的不幸全降臨在我們家，好像商量好似的，我們家是絕佳著陸點。當(dāng)然了，實事求是，也不是全都是不幸的事，也有有幸的事，先是我們家拆遷，后是我舅舅家拆遷，賠了錢還有房子。我買了個別墅，房價一直在漲。我后面又買了個舊廠房，簡單裝修后用來出租，收了幾年租金，它又要拆遷。家里雖然病人多開銷大，但錢勉強還是夠用的，而且隨著他們相繼離世，我還攢了一些錢。所以我現(xiàn)在過得這么自在，只是這個過程有點長，十幾年，本來十八歲最好的年紀(jì)，像花一樣，卻現(xiàn)在一晃三十多歲了，邁入了老女人的行列，成了豆腐渣。不過我還算保持得不錯，豆腐花吧，至少還是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