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女子亦然
“我就說過,你的成績不會太差?!本黄鬏p輕笑道,將那草帽向上抬了抬,露出那籠罩在一片淡淡的陰影下那十分立體的五官。隨后他走上前去,兩指搭在蘇不周的肩膀上,輕輕一掐,“氣息緩過來了么?”
那兩指好像只是輕輕地在她骨間一掐,并未用多大的力氣。蘇不周只感覺周身一震,頓時感覺一股氣流沖進丹田,丹田內(nèi)如天翻地覆,霎時間了一種腫脹感——她能明顯感覺到自己周身經(jīng)脈都鼓了起來,手指微微顫抖,稍微一用力,卻攥緊了手中長劍的劍柄。
十?dāng)?shù)年來,徐不歌作為師長,教授她武功與一些淺顯的文學(xué),至少也明白一些“圣人之言”。雖說這兩樣都他都盡心盡力地交了,但在蘇不周骨子里刻上的卻只有“無所畏懼”四個字。不過蘇不周大概并未從那些圣人之言中學(xué)會三思,進而這“無所畏懼”也就變了味兒——成了“莽撞”二字。
故而不知好歹,硬是答道:“緩過來了?!彪S后深吸了一口氣,右手緊緊握住長劍,微微做了個起勢的動作。
君不器的眼神霎時間復(fù)雜起來。這并不妨礙他手上的動作,只見他將隨身佩戴的、大概是用來充作擺設(shè)的木劍拿出,抽劍出鞘,向后退了兩步。
他是個很高很瘦的人,不知為何的總是帶著一股病懨之氣,而這木劍拿在手中,這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將他刮得亂了腳下步伐的人卻陡然給了人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雖是夏日,卻恍若寒冬數(shù)九。
君不器緩緩開口:“我記得你曾經(jīng)問過我,我若不去輔導(dǎo)你,而是真正用起劍來,劍法是什么樣的。那我今日便給你看看。這劍是木頭做的,不比你的長劍堅硬。你若能削下這長劍的任意一段,那你就達到出師的標準了?!?p> 言罷,君不器抬眸,給了蘇不周一個不明不白的眼神。
蘇不周自然不知這是何意,只是接道:“......定當(dāng)盡力。”
這仿佛是一聲令下,蘇不周話音一落,君不器腳下便步履如風(fēng),幾道殘影閃過,便已到蘇不周身前,那木劍徑直逼來,直取蘇不周面門。
蘇不周突然一愣,腳下好似銹住了一般。但她并沒有驚慌。
雖說她與君不器并未有過多交集,但好歹那是看著她長大的人,就算是再薄情的人,也至少會有一點點情感——起碼不會因為一次試手就要將她打成重傷。
顯然蘇不周猜對了一半——那本來沖著蘇不周印堂直刺去劍鋒陡然一轉(zhuǎn),有些勉強地轉(zhuǎn)了勢,從她耳邊劃過,削下她散落在耳邊的一縷頭發(fā)。
那劍身上仿佛有一股附著其上的寒風(fēng),硬是將她刺醒,強迫著她舉起長劍,如螳臂當(dāng)車一般抵擋住那瞬間轉(zhuǎn)勢、向她砍來的一劍。
她擋住了,只是一股冷風(fēng)傳來,隨即手腕一酸。那劍雖說是木頭做的,但打在鐵刃上,竟是毫發(fā)無損。持劍人注入到那柄長劍中的內(nèi)力宛如一道屏障,將這木頭護得嚴嚴實實。
外功有所大成,而內(nèi)功輔助,配合得天衣無縫,堪稱無孔不入。
她手腕被震得提不起力來,只能將計就計,將握著長劍的手放松,隨著木劍轉(zhuǎn)勢,手中的劍開始纏綿起來。雖說有些優(yōu)柔寡斷之意,但絲毫不讓,不肯給那木劍一點出路。
蘇不周將她平日里積攢不多的警惕全部放在了那木劍劍鋒上,經(jīng)脈中氣息微微流淌過來,在周身游走著,緩解著她手腕的酥麻感。那股氣息宛如春風(fēng),輕輕地,好似毫無幫助,但萬萬缺少不得。
但是君不器的每一劍都不肯放松,劍身硬生生撞在鐵劍劍身上,每一次都將蘇不周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一點力氣打散。
從手腕傳來的酥麻感逐漸變?yōu)樘弁锤?,漸漸劇烈起來。
她可能撐不住了。
君不器的劍并沒有帶著多大的殺氣,勁力并未發(fā)揮到最大——他最多用了六分力——這點蘇不周能看出來。這內(nèi)力運用得十分純熟,收放自若,每當(dāng)那股內(nèi)力要透過她的身體而逐漸消散的時候,那股內(nèi)力卻又好似受到什么東西的控制,瞬間轉(zhuǎn)勢,竟再次順著她的長劍而收回到君不器的手中。
如此循環(huán)流轉(zhuǎn),生生不息。
能對內(nèi)力掌握得這么好,其人必然是在內(nèi)功上頗有造詣的。
蘇不周頓時遲疑了一下——若是自認不如,那會如何?
那又能如何呢?
她不過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新人,輸在一個江湖高手的手上,算不得什么丟面子的事情。
只是她又想了想。她又為什么要認輸呢?她現(xiàn)在招架得有些力不從心,不過是因為君不器的劍法很快,一時間讓她招架不過來而已。她尚還有一絲氣力,還可以支撐片刻。
就算要認輸,也不是現(xiàn)在。
君不器那幅身子還是那幅身子,眼神還是一如以往的眼神,有些慵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只是他素來懶散的性情卻好像翻天覆地了一般,咄咄逼人,寒冷刺骨。
他與那支木劍仿佛與這金陵城格格不入,明明是艷陽似火,與他交手時,卻能明顯感覺到寒意連綿。
她重提了一口氣,接著蓄力丹田,手上故作又掉了警戒,騙來君不器一劍向她腰間直刺過來。
蘇不周右手持劍,劍身向著那柄木劍纏綿上去,陡然一頓,劍刃一別,頓時蹬地而起,接著木劍騰空翻過來,長劍一別,倒是有要以鐵刃傷木劍的感覺。
君不器見狀,手腕一翻,將木劍抽出,手上頓時加了力氣,徑直劈向蘇不周。
蘇不周輕輕落地,隨后雙膝一曲,仿佛已經(jīng)料到君不器會乘機給她致命一擊一般,硬是躲過這一劍。
君不器以為她會將這一招避開,而與他緩慢周旋,借巧力纏住他的劍,以削減君不器在劍術(shù)上的優(yōu)勢——劍快而劍風(fēng)凜冽。但她沒有,反倒是明知這一劍同樣注入了君不器不少的內(nèi)力,自己硬抗必然抗不下來,卻將長劍一橫,兩刃相擊,硬是撞出了一聲刺耳的響聲。
那兇猛的內(nèi)力穿過長劍,浩浩蕩蕩地震過她的手腕,又將她的五臟六腑傷了個遍,一口鮮血從她口中噴出——不過有經(jīng)脈相抗衡,傷勢并不會太重。
蘇不周的劍法又纏綿了起來,但相較于忙于招架、迫不得已與之牽制時的劍法,此時卻是有些從容,甚至速度更快,一抵一擋讓人完全無法預(yù)料到。
那長劍質(zhì)地很好,劍身十分堅韌,將那木劍纏緊。蘇不周隨即一躍而起,手上陡然用力,將長劍抽回。若要將那木劍抽回,必然要往自己的方向拖拽。而這兩股力相抗衡,蘇不周手腕輕輕一翻,竟占了上風(fēng),將那木劍拉到胸前,隨后仿佛用盡了平生勁力一般,長劍一橫,隨著身體直直向下壓去。
劍刃與木劍相交的瞬間,那木劍便裂開了幾條縫,隨即她長刀一轉(zhuǎn),速度竟然達到了空前未有的迅猛。
長劍劍鋒點地的瞬間,那木劍碎做兩半。一半在君不器手中,另一半掉在地上。
蘇不周這時才感覺到嘴中彌漫起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她本想擠出一抹微笑,但那周身的肌肉在落地的一瞬間松弛下來,硬生生地疼,就連丹田也混沌起來。她那張臉上便掛了一個帶著幾分詭異的神情。
喘了幾口氣,蘇不周才勉強從嘴里擠出兩個字:“......承讓?!?p> 君不器看了看手中的短劍,一時不知這東西是該扔還是該放在何處。
蘇不周本以為君不器會對她的劍法做些點評,或是夸她兩句——雖然這有些不太現(xiàn)實。
但當(dāng)蘇不周腦海中依然回蕩著君不器那令人肝膽發(fā)寒的一招一式時,君不器卻淡淡地、不明所以地問道:“還記得你第一次拿劍的時候,我對你說過什么嗎?”
蘇不周一愣。
她素來不是個會揣很多東西在心里的人,大抵除了那些冗長的古文和她引以為畢生所求的劍法,其他事情大概無法在她心中停留多久。
“那時我讓你背下來、爛熟于心的,你還記得么?!本黄鬟@話并沒有絲毫責(zé)備之意,卻讓蘇不周心里發(fā)毛。
隨后她似是想起來什么,突然一怔。
——你母親將你托付給我的時候,你還不過是個三歲幼童。當(dāng)年她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在你的一堆雜物中放了一封信。那信中,是她對你的期望,也應(yīng)是你的目標。
“生而為男子,當(dāng)以君子為求,畢生追矣。須知君子務(wù)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若父母在,則游必有方。須有攻其異端之勇;有過則無憚改之誠;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之明。貧而無諂,富而無驕,需求貧而樂,富而好禮。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需將道牢記于心,此生追尋,不懼,不悔,不變......”
蘇不周搜尋著她的記憶,一字一句地將她記憶中的話清清楚楚地說了出來。
君不器見她目光一閃,抬頭望向他,微微嘆了口氣,眼神中不禁有些復(fù)雜:“......你少了一句?!?p> 不論記憶什么事,蘇不周往往是找那最有用的去記憶。若是后面的東西都是贅述,或是后面的內(nèi)容她早已定為確論,并深信不疑,她便不再去耗費精力于此。
進而她時常背到一半便忽略掉了后面的內(nèi)容。
“世道險阻萬千,若求不周之道,則女子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