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欽面上端著的表情一時無力支撐,垂目掩面,心頭一陣滋味難言。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流過眼淚,那是她對自己的誓言,奈何秦笑天這波觸動突如其來,差點模糊視線。
同為原生家庭創(chuàng)傷患者,他們于茫茫人海中自帶同屬性抱團取暖,成為彼此心底最固的堡壘,最柔的溫暖。
從此笑有人共享,苦有人同擔,生命有了繼續(xù)下去的勇氣跟力量。
秦笑天與龔玥都愛耍一句“無父無母”給自己過往翻篇,梅欽從不多問,靈魂沒了來處,便與生命一樣只剩消亡歸途,教人怎忍細知。
本意想以“大家長”姿態(tài)給秦笑天“上課”的梅欽,進攻不成反被套,瞬間沒了主意。
是啊,為什么呢,為什么一定要結婚,一定要生兒育女,梅欽想了很多個因為,卻始終無法構成她認可的所以。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愛情哪能預設,未知從不可知。
“小黑板更新了嗎?”沒了主見的某人被迫轉移話題,決定放棄這節(jié)準備工作不充分的思想教育課。
“更了?!?p> “今天來了幾個?”
秦笑天眼珠骨碌轉,小算盤打了打,心思一動,多報了幾個。
梅欽繃著臉一言不發(fā)盯著秦笑天瞅半晌,害他眼角直顫以為自己技倆被識破猶豫著要不要坦白從寬,忽見梅老板一個起身大步流星徑直朝里間辦公室走去“老龔,給我把招工信息打印出來,強調入職免中介費,明兒一早跟我一起去街上發(fā)傳單。哦,對了,帶上膠水,什么電線桿子,公共廁所,能貼的地方都給我貼上,要不干等兔子撞樹,遲早得餓死?!?p> 龔玥打字的手一抖,掩面扶額,吐槽欲望呼之于口打了轉卻變成“好咧,老大,我這就準備?!?p> 只要不談錢,龔玥比秦笑天“狗腿”多了,對待上級指示,從來說一不二。
次日。
”秦笑天,你故意的吧?!饼彨h滿面陰霾,舌縫間吐字,上下牙磨得咯吱晌。
秦笑天呵呵傻笑,梅欽一腦瓜糊上去“笑什么笑,逃得了周一,逃不了十五?!?p> “老大,是初一,不是周一。”龔玥一旁小聲提醒。
梅欽眉峰一挑不耐道“周一初一不一樣嗎,我覺得一模一樣?!?p> 喬伊伊一雙杏仁瞳倒映著梅欽山明水凈的側顏,心底似有清風拂過,不自覺笑出聲來。
梅欽扭頭看了她一眼,轉身向秦笑天命令“去,拿把傘來?!?p> “要傘干嘛?”
“讓你去就去,”梅欽揚了揚手刀”越來越不聽話了,得空哪天得好好治?!?p> 秦笑天一聽要挨治,立馬小碎步顛起來,乖乖將自己那把蕾絲邊太陽傘貢獻出來,一臉“我給你,你好意思用嗎”的不懷好意。
梅欽面無表情接過轉手遞給一旁淺笑倩盈的喬伊伊。
喬伊伊愣了愣,隨即有些羞澀地接過,一旁龔玥面皮一抽,表情立馬能酸出壇醋來,默默兜里摸出防曬霜,高調地不停補涂。
梅欽:“······”
喬伊伊努力靜心給自己降溫,維穩(wěn)著表面的不動聲色,雙唇緊抿,握傘的掌心汗?jié)褚黄?,大腦深處每一根神經末梢都在興奮跳躍,這份感情,簡單如此,卻歡喜至深。
秦笑天目送小伙伴們離開的背影,心下偷著樂,感概今天裙子沒白穿,必殺技。
因為是周日,大街上人流如潮,一張張年輕的面孔,在忍受了流水線連續(xù)六天禁閉式的早8晚8機械式重復體力勞動后,逮著不易的閑暇時光,一窩蜂破殼般迫不及待涌上街頭,要知道年輕的生命精力總是無窮盡的。
鐘犁的制造業(yè)工廠大大小小遍地開花,單單這片工業(yè)園區(qū),就有不下幾十家,其中員工人數(shù)上萬的就有近十家之多,巨大的勞動力需求,吸引無數(shù)外來務工者。
梅欽的目標年齡主要集中在16-25歲之間,他們手腦靈活,是電子產品流水線上的生產主力。
卻奈何最受歡迎的同時也最不靠譜,這些孩子基本干一倆月拿了錢,一聲不吭拍拍屁股就走人,三個月以上都算老員工。
這種情況愈演愈強烈甚囂塵上,越是大企業(yè),員工流失現(xiàn)象越嚴重。
生產線人員幾乎天天在換血,工廠日日要招人,連帶著蓬勃了周邊無數(shù)大大小小的人力資源公司,生意蒸蒸日上。
“你好,看一下,包吃住,五險一金,底薪1700?!?p> “哎,你好,找工作嗎,看一下我們最新的招聘信息。”
“······”
龔玥跟喬伊伊正賣力地發(fā)著傳單,老遠聽到一聲熟悉的怒吼“什么?”梅欽條件反反射,好不容易忍住沒把傳單給摜地上“誰說的?告訴我誰說的?”
被她攔住的男孩兒一臉不悅皺眉道“鑫宏的人說的,說你們中正克扣工資是常事兒,不少從你們家離職的人都這么說?!?p> “放他奶奶個狗臭屁,”梅欽眉毛眼睛都快壓成一條線了,氣沉丹田一聲吼“老龔?!?p> 龔玥冷不防被梅欽如此大聲點名,要有心臟病,此刻估計已經升天了。
“什么事?”梅欽早已習慣龔玥踩著恨天高跟踩著風火輪似的速度。
“平時你發(fā)工資是不是嚴格按照廠里財務給我們的數(shù)字發(fā)放的?!?p> 龔玥莫名其妙“這不廢話嗎,肯定嚴格按照啊?!?p> 梅欽長長舒了口氣,閉了閉眼,再次睜開時整個人面兒上看起來平靜無瀾,把傳單往龔玥手里一塞“回去,不發(fā)了。”
龔玥跟喬伊伊對視一眼,都沒吭聲,梅欽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人人口中“瘋狗”一樣的梅欽了,龔玥望著她僵直背脊下那團簡直要實體化溢出肉身的怒火,一陣心疼。
有些病醫(yī)生沒法治,只能靠自己,這些年梅欽無時無刻不在克制,克制那個被她封印起來無數(shù)次在體內橫沖直撞想要突破禁錮的自己。
人多半在遭受欺凌后,變得膽小畏懼甚至從此蜷縮起自己,可梅欽卻恰巧相反,她渾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像彈簧一樣,狠狠反彈著外力,悍勇無畏,以致最后,一度失控無法正常收放情緒。
但在龔玥心中,即便是多年前那時候滿身戾氣瘋狗一樣的梅清,也是她心底最亮的光,告訴她,面對命運不公,請為自己反抗,善良要自帶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