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向歆過完16歲生日的這年,她終于完成了中考,要繼續(xù)升入所在學校讀高中。
這天,傾云做了一桌子菜,母女倆面對面吃了一會。傾云突然停下來,和向歆說,歆兒,我決定要離開你父親,離開向家。
她這話說的極其突然,毫無征兆,前言不搭后語。向歆放下筷子,默默看著母親。
她以為母親會就這樣木然的繼續(xù)走下去,畢竟已經17年了,太長太久了。
傾云看著她,眼里的目光疲憊,那雙美麗的眼睛周圍開始爬上來皺紋。她說,如今你也大了,也能理解我的生活了。
傾云也放下筷子,幻視一下房間,這屋子里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她自己添置的。那臺三人沙發(fā)已使用太久,以至于一首都做出了一個深坑,那是向海常坐的地方。
家里的一切都太陳舊了,這對傾云來說卻是極不容易的。她不是一個有生意頭腦的女人,空長一副好模樣,性格能吃苦。這些特點足夠讓她成為一個賢妻良母。
生活卻要逼她做一回女強人,可她哪有做女強人的本事呢?
她的婚姻中,只有她自己一個人。事事要自己安排張羅奔跑,換一個燈泡修一回廁所都要自己來。幸虧她那天生的悶聲吃傻虧,能受苦的性子起作用了,硬生生給扛了過來,扛了17年。
傾云這話對向歆來說,像是那一只未掉落的靴子終于砸落下來。
她和向家所有人一樣,雖然沒有人說起過這事,他們都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但她還是暗暗盼望這天不要來。
這個家里的一切都那么陳舊,向海的故紙堆多的快要把他自己淹沒。他坐在其中,更加衰老了,仿佛一碰他,他就會跌倒破碎似的。
向海和傾云分居多年。不知從何時起,向山和心蓮也分居了。
他們都不愿見到彼此,每日一起吃飯,沒有言語的交流,是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
他們每一個人都在努力做好自己的角色,無聲的承受著一切。
而她無視一切,將這一切視為習以為常,集中精力在自己的學習。不得不說,學習真是一個很好的逃避的空間。
時間真的太久了,久到她真的習以為常了。她雖然一直懼怕這一時刻的到來,但潛意識里一直在暗暗攢足了勁來應對。
所以,真的來了,她并沒有那么慌亂。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看著母親,想聽她繼續(xù)說。
傾云做過很多種設想,撕心裂肺吼叫,或者聲淚俱下……
只是,女兒還是超出了她的預料。
她接著看著她說,我會離開。你選擇和我走,還是留在向家,都行。我都尊重你的選擇。
她還是多少了解一些女兒的性子,她從小事事都要自己選,別人很難左右她。
向歆起身到內屋待了一會兒。傾云坐在屋外靜靜的等。那菜湯表層的蛋花兒已經沉淀了下去……約過了十分鐘,她出來,低著眼和她平靜的說,你給我?guī)滋鞎r間考慮一下。
當天就這樣結束了,那頓飯自然也沒有吃完。那是傾云悉心做好的一頓,如往常一樣都是女兒愛吃的。平時她們只有在周末才有機會在一起聚餐。
她這個女兒沒有一絲一毫像她,完全沒有繼承她的容貌,氣質,性格,沒有一絲一毫像的。
她也不像她父親。
她有時候納悶,這個孩子究竟怎么來的,沒有一絲一毫像是她和他的孩子。
雖然她不知道他以前經歷過什么,可她看得出,若他沒有生病,一定是一個脾氣性格頂好的男人。
她剛生下她,姑姑來看她,嫌棄她長的又黑又小。沒有他們夫妻倆一點點樣子。
她閉著眼想,長的好看又怎樣呢?如果像我一樣,那還不如長丑一些。
長的聰慧又如何呢,像他那個父親?他難道不是因為太聰明,書讀的太多,才成那樣子了嗎?
她看著她一點一點長成了一個少女。小時候拍照還咧嘴傻笑,后來漸漸不笑了,再后來拒絕拍照。性子越來越沉靜,不見悲喜。
她沒有為女兒的成績犯過愁。事實上,她希望她能去讀中專。女孩子嘛,早點出來工作,早點嫁人。這樣自己會早點松一口氣,早點離開向家。
可女兒說,我不會讀中專的,我要考大學的,所以肯定是讀高中。那口吻連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她一直不太理解女兒。因為這個女兒和她里里外外沒有一絲一毫是一樣的。從小又是養(yǎng)在公婆身邊的,和自己關系不那么親近。
以至于她想,公婆這樣做也是在為了給這最后一刻加碼吧。
她為了她,在向家守了17年。這一刻,她不知道誰的砝碼會更重一些……
在涼城,向歆最愛去的地方是書店。盡管她父親的書遠遠比有些書店里的要好很多,但她從不愿意去翻父親那些故紙堆。
一個人,在年少的時候總是往外尋求,最看不上的就是自己的父母。
所以,她連了解都不想了解。
而且,她覺得他那些故紙堆里不會有她想要的答案。
她在追尋。她也不清楚自己在追尋什么。沒有問題,沒有答案,只有很多個問號。
她像一株食人花,花心里有一個空洞。她總在尋找食物,想要填飽她那顆空虛的心。可她還沒遇到可以填滿那個洞的食物。
是那些少男少女之間的懵懂戀情嗎?她覺得太過膚淺,沒有意思。
是一個優(yōu)秀的成績?那是祖父祖母的期望。
還是一個有溫度的家?現在這個連墻壁都要倒了,更別說溫度了。
那些空虛無聊的思緒像野草一樣在她心里瘋長??煲屗贿^氣的時候,她就去書店閑逛,看看能否找到一兩本心靈之書,來安慰自己。
結果每次卻都迷失在各樣千奇百怪的故事之中去。
這天她再次無果而返,來到向山面前。向山這陣子住在老宅,寫寫毛筆字讀讀閑書,祖孫兩很安靜的待一會。向歆躺在沙發(fā)上閉上眼睛休息一陣子。
向山覺察出向歆這幾日有些不同,便放下筆坐在她一旁,問詢她。
向歆緩緩的說了母親所提之事。
向山說,你怎么想。
向歆說,我不知道。
向山說,你不可能跟你母親走。
他說話的口吻也是不容商量的。這點,她倒是非常像他。
向歆全身癱在沙發(fā)上,閉著的眼開始流淚。向山為她擦掉眼淚,溫聲說,有爺爺在。
她看一眼爺爺。他已過古稀之年,雖然精神奕奕,但終究是老了,頭發(fā)已花白。
她才16歲。他能陪伴她一輩子嗎?
她在心里衡量著。
如果留在向家,向家還有一絲希望。只是要白白辜負了母親17年的相守。
如果離開向家,那向家最后一點燈火就要熄滅了。
最后,向歆和母親做了一個祈求式的約定。
向歆說,媽媽,請再給我三年時間。三年后我考上大學,我自己走,也還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