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捏著診斷書，看了許久，無言。朱院長摘下眼鏡，看著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顫聲說，會不會弄錯了?
朱院長搖了搖頭說:晉主任是我們醫(yī)院的骨干，一直是我們非常珍視的人才。老肖，這是我特地找了幾個醫(yī)院的專家會診的結(jié)果。
他看著朱院長，有些失聲，為什么……惡化的這么快?
朱院長用手揉揉太陽穴，又戴上了眼鏡，看著肖鳴。他不知如何安慰他。
眼前這個男人還不到五十歲，卻臨到今日之事。
他握著他的手，他不知道多少次這樣握住絕望的家屬。他做了一輩子醫(yī)生，到年老之時，仍不知如何安慰這些即將面對親人死亡的家屬。
生死不在人的掌控之下，誰都不知道自己的命數(shù)……他又能說什么呢？
他問他，她還有多少日子?
朱院長嘆一口氣說，也就在最近了……你和小恩好好陪陪她。
然后他又意味深長的看他一眼說，她自己的情況，她應(yīng)該已是知道了……
肖鳴一時天旋地轉(zhuǎn)。他不知道最后是怎么從朱院長的辦公室里走出來的。
此時他無處可去。醫(yī)院的走廊上都是急匆匆來去的醫(yī)生，護士和病人家屬。
他忙碌了大半輩子，經(jīng)營事業(yè)，家庭，動用各種關(guān)系、人力，耗盡心力，在慶城從毫無根基混到今日，仕途總算是順風(fēng)順水，父慈子孝，夫婦舉案齊眉……幾乎沒有什么事不在自己的掌控和計劃之內(nèi)，如今卻臨到妻子先一步走到了人生的盡頭，無法與他再繼續(xù)下去了……
這個鋼鐵一般的男人走到窗前，兩眼一酸，不禁滾下淚來。
三十年前第一次遇見她，她就身體羸弱，暈倒在自己的面前。她在病倒昏睡中嘴角燒的起了泡，還是喊著她心里那人的名字。他知道那個人，他曾在跨校聯(lián)歡會上大放異彩，一手小提琴拉的所有人如癡如醉。
她卻是他的女朋友。他深不以為然。他見過那么多姑娘，環(huán)肥燕瘦，卻唯獨被她吊起了心思。
可惜她已心有所屬，一直對他恭恭敬敬客客氣氣，對他視而不見。他心里起了深深的落寞。
那天他遇到了六神無主，面無血色的她。他連忙跑去禮堂，看到那人血肉模糊的一團。他情急之下顧不得避嫌，送他去了醫(yī)院。
在醫(yī)院看到他倆情深意切，他已決定放棄。只是沒想到，這一對卻那么沒有緣分。父輩阻斷，最終相隔千里，心意不通。說來真是太沒有緣分……
在紅旗農(nóng)場，他想盡一切辦法與指導(dǎo)員打點關(guān)系。先是做了班長，順利的入了黨。他一直設(shè)法照顧著她。
只是遠在千里之外的那一位還是想盡一切辦法在來信。指導(dǎo)員和他相熟，私下告訴了他。他這時動了私心，把那些信全部按下了。
最后她還是放不下他，他挑出其中一封語無倫次，絕望無比的信傳到了她手里。
她看完那封信之后，就徹底死了心，終于下定決心和他一起去了慶城。
他自覺對不住她?？山^望如他們倆個，就真能在一起嗎？
他也自知這么多年，她心里最深處的人還是當(dāng)初的那一位。不管他對她有多好，幫她解決了多少問題，為她搭建了多么舒心的生活……
她仍在夜半十分叫著那人的名字驚醒，然后轉(zhuǎn)身看見他。
他只能裝作睡著了，半閉著眼看她睡下，在一旁輾轉(zhuǎn)反側(cè)。而他更不敢動，怕她知道他也睡不著。
整整27年……老天沒有放過她，更沒有放過他。因為，她是被他偷來的。
兩年前的某天起，這種情形又加劇了。她在夜里哭著醒來，然后整夜整夜失眠。后來，她常半夜醒來后就去書房熬夜做科研。他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尋常的事發(fā)生了。
就這么短短兩年，她的身體越來越差，熬夜，加班，失眠，一直熬到住院……得了肝癌，還是晚期……
他穩(wěn)定好了情緒，往她的病房走去。他推開門，看見她躺在床上，靜靜的看著窗外。
她剛做完化療回來。她多次化療，她那一頭絨發(fā)已褪去。她像一片紙一樣蒼白，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她已不再是她。
他看著她，不知道說些什么，只是坐了下來，捏緊了她的手。
她的臉蒼白無力，笑了一下說，你去見朱院長了?
他只得點了點頭。
她閉上眼睛睡了一會。醒來和他說，肖鳴，我知道我時間不多了。
他一驚，捂住她的嘴，生氣的說，你胡說什么呢？你這不還在治療嗎？怎么這么心急，自己還是醫(yī)生呢!
她拉住他的手，眼淚流下來。
她說，我的身體我清楚。我知道我的時間不多了。她向他伸出手，要他湊近，她把他的頭抱在懷里。
她呢喃著說，我這一輩子對不住你，對不住小恩。小恩才16歲……以后，小恩就交給你了……
他忍不住哭了，淚似滂沱。
她抬起他的頭，幫他擦掉眼淚，仔細端詳了他一陣子。又說，肖鳴，你是一個好男人。是我沒福氣，辜負了你。不過，我給你留了小恩，要他以后替我好好陪著你。
你等小恩上了大學(xué)，就再好好找一個女人陪你。
他使勁搖頭，說不出話來……
她等他略微平穩(wěn)一些，又說，只是我有一件事要求你，求你成全我。否則我死不瞑目。
她的臉那么消瘦，只剩下一雙眼睛。那眼睛里存著最后一絲光，照向他。
他看著她，她緩緩的說了出來。
她的話語在空氣中凝結(jié)成了一把劍，深深的插進了他的心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