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長江水嘩啦啦的流,刺鼻的腥臭氣味嗆得蘇曉咳了咳,她躺在板車上,看著地上橫七豎八的尸體,瞅一眼嫌惡撇過頭,另一邊是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的人。身后,是一個個挑著兒女緩緩走著的人。她無奈的朝天上望,她要去哪里?她也不知道。
動蕩年代不適宜走親訪友,可她沒法,他爹膝下就她一個女兒,盼著入贅個機靈的人將好不容易積攢下的幾個油鋪傳下去,小工劉生入了他的眼??商K曉不愿意,那尖耳猴腮的劉生,她做鬼也不要嫁,平日里就拉拉扯扯糾纏不休。她心思一起,就自己從余杭鄉(xiāng)下,跑出來,不成想碰上打仗時候。她心里可咒死那群兵,只管打,不管埋的,這疫病起來,他們沿著江拉了線,她被困在江這頭,她躲在別人看田搭起來的草房,心里想著躲過婚期就回家去。
“你是余杭哪塊的人?”她問前面拉板車的男人,那人幾天前偷偷闖進她的地盤,穿著一身發(fā)黃的軍裝,頂緊張的盯著她看。田里田鼠出來尋糧食,咯噔一聲,嚇得兩個人都打了個寒顫,男人用方言嘟噥一句,蘇曉看著男人的癩痢頭,和半長不短的軍裝,笑了起來。“余杭鄉(xiāng)下……”男人壓低帽檐,蘇曉知道他是逃兵,把自己拿出來的衣服給他換上,正巧碰上禁令解了,但只許往北走,不許過長江,聽說南邊軍閥們都打起來了。
“余杭鄉(xiāng)下喲,哪片的?”周遭蕪雜環(huán)境中,兩個悄悄兒講著話。“那你要去哪?”蘇曉念著家里東邊有親戚,本意是想往東走,但她“老鄉(xiāng),你要去哪?”“我去東北考學(xué)”蘇曉母親家原是滬上名臣之后,蘇曉也曾去杭州讀過女校,最終還是爹爹覺得女子終是要嫁人,作罷了?!翱紝W(xué)為何非去東北?”“我要去軍?!碧K曉心底錯愕,明明是逃兵,卻要去考軍校,也不言語:“我要去山東,我姑姑嫁去了山東,前些年我還去過?!?p> 她心底也惶惑,這是她人生十幾年第一次獨個出遠(yuǎn)門,她是有主意的人,可如今她慌了神,她只好低著頭跟著他走。
二
他們走了個把個月,一路上他們?nèi)背陨俅肼防镞€碰到劫道的,蘇曉一張臉已經(jīng)曬得不知本色,大個子在她前頭頂著,這年頭山賊也沒好意思難為難民。蘇曉零零落落從他嘴里得知,他十三歲就被從家里拉出來當(dāng)了壯丁,他家四代單傳就他一獨苗,他走的時候,本來病重的娘一命嗚呼。他不情不愿的當(dāng)了兵,大家都是一會兒打這群人一會兒打那群人,到地方搶糧食,逛窯子,用他的話,比山賊還匪氣,他要活明白一點。在蘇曉眼里這世道夠亂了,她不知道怎樣就能把世道看明白點,只好瞪著大眼睛“好好好”。
那輛板車半道上就壞掉了,她走不動的時候,大個子就背著她,她趴在他背上想,半個月前她還坐在自家院子里,聽著每日來打油的街坊鄰居的調(diào)笑聲??扇缃?,她趴在陌生人的背上,不知將要去往何方。
三天后,他們在濟南府吃了頓好飯就分了手,走的時候蘇曉湊近:“大個子,你叫什么名字?”半個月大個子的癩痢頭總算是長好了,瞧著眉清目秀一小伙“我……我叫章士堯”章士堯從衣領(lǐng)下摸出一串紅樟木鐲子,“老鄉(xiāng),你要是能回去,幫我給我家里人報報平安。我當(dāng)了逃兵,我沒臉見我爹,你就跟他說,孩兒立志出鄉(xiāng)關(guān),學(xué)不成名誓不還?!睗细娘L(fēng)刮刀子,打得蘇曉的臉噼里啪啦,蘇曉抿著嘴:“好?!?p> 霧蒙蒙的天光底下是破敗的殘垣斷瓦,天上星星點點落著雪花,地上污泥縱橫,迎風(fēng)飄來一股子腥臭味,蘇曉一言不發(fā)的穿過空曠的大街,憑著記憶搜尋著大姑的家,一路上她看到無數(shù)窩在墻根下瑟瑟發(fā)抖的人,他們目光呆滯,眼睛定定看著前方一轉(zhuǎn)也不轉(zhuǎn),無數(shù)雙眼睛看的蘇曉心底發(fā)毛。
趕在天黑前她終于到了,進門一瞬間,看見姑媽熟悉的臉,她終于繃不住這多日來的驚慌和恐懼,一下子撲進姑媽懷里哭了起來。她心底想:“多虧這一路上走過來,幸虧還有人陪著她?!彼嗣诖锏募t樟木鐲子,想起來此刻遠(yuǎn)在天邊的人。
章士堯繼續(xù)北上,濟南府到關(guān)外還有很遠(yuǎn),他在數(shù)九寒天里奔波跋涉,一路上,冰封千里的北國風(fēng)光綺美瑰麗,天地一片茫茫,夾雜著濤濤的水聲,這個人間還是美的。“一定能把這個世道看的更明了。”章士堯暗自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