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城。
李心貴戴著鴨舌帽佇立在街角,眼神憂郁,仰望蒼穹,一臉落寞,任雪花吹打著臉龐。
臉色在似針尖的雪冰凌的反復捶打下變得紫青。
大雪壓城城欲催,灰黑的穹廬將整個城市包圍的水泄不通。
炮聲已經(jīng)不斷的在遠方響起,戰(zhàn)機的轟鳴也不時的劃過上空,像幽靈般鬼魅。
軍車滿載著物資不斷的從阿貴身邊呼嘯而過,汽笛聲都有氣無力,毫無生氣。
李心貴,人們都叫他阿貴。
他站在路口,彷徨四顧。
陰風夾雜著雪花不斷的打在他的臉上冰的他戰(zhàn)栗。
但是真正的冷還是他裹著冰霜的心不知何去。
腳像是被凍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讓他恐懼的不是這黑暗,而是整日無所事事,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游蕩的日子。
城里四處散布“城市即將被攻破,所有百姓將流離失所”的謠言,絕望籠罩著這里,人們像鬼魅似的四處游蕩,但這里彷佛已被世界拋棄,所有人都無力改變現(xiàn)狀。
李心貴不想回家,因為今日傳言“國軍即將撤走所有物資,準備撤離這座城市”,他想親眼證實這一切。
他看到人們都像似鬼魅一般滿城飄蕩。
城市就像是一部丟失了零件的機器,冰冷的躺在那里,一動不動,任由狂風暴雪蹂躪擺弄。
他不想回家,和其他無魂之人一樣四處游走。
他想找點事做,但是世界都好像靜止了一樣,無任何回響。
日益窘迫的生活壓得他身心俱裂,但是他不知道未來怎么辦。
未來的世界是何等模樣?
未來的自己是何人?
命運會怎樣的安排自己?
這個世界貌似沒有給他任何交代,告訴他自己將被怎樣安頓,他需要做些什么?
想到這些他頭痛欲裂,不知所措。
他懷念自己的過往,他懷念自己的朋友們,他要回到曾經(jīng)工作和戰(zhàn)斗過得地方看看。
盡管那里什么都沒有了,但是那里至少還有記憶。
強烈的欲望驅使著他碎步前進,回到了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地方。
這是一座荒棄破舊的廠房。
他站在中央,身影如浮靈般貼在地上,有點陰婺。
北風夾雜著細碎的雪花順著釘著木板的窗欞陣陣的刮了進來。
呼嘯的蜂鳴聲像是某種惡魔的哀嚎時不時的傳來。
一周前還到處充滿著隆隆轟鳴聲的機器早已不見蹤影,只剩下原來支撐機器的幾個水泥石座,像一座座穆林的墓地躺在那里,整個屋子到處充滿了肅殺和凄涼。
還記得那年夏天,恰逢他國立高中畢業(yè)前夕。
一個國軍少校來他們學校招工。
那一天,學校的禮堂上坐滿了同學,少校站在臺上,用種鏗鏘有力的話語講述著家國情懷,他引經(jīng)據(jù)典的激發(fā)著青年的奮斗意志。
那擲地有聲的實業(yè)報國暢享和對未來波瀾壯闊的人生愿景的描繪讓這群即將步入社會的小伙子們激情彭拜。
熱血沸騰的年輕人被他深深的打動了,在他的號召下,好多人報了名申請來到這里工作,阿貴就是其中的一個。
這是個軍管單位,屬于部隊工廠,生產(chǎn)的東西主要是部隊上用的蓄電池,畢業(yè)后,阿貴和小伙伴們帶著興奮的心情和對未來美好前途的憧憬來到這個工廠。
記得入廠的那一天,在工廠的空地的草坪上,大家伙用木板搭起了一個木制的講臺,有一個頭帶大蓋帽的軍官站在上面。
他眼眶上架著黑色的墨鏡,手上帶著白色手套,用一口濃重的淮南土話的口音,抑揚頓挫的表達著對新同志的歡迎。
那颯爽的軍姿、激情的演講、深情的描繪,讓小伙子們對未來美好的命運想象無限。
初入工廠,阿貴對一切都是那么好奇。
這個軍工廠采用的是部隊式管理,管事的都是軍人,出入都非常的嚴格。
每天各種軍車轟鳴往來,一車車的物資被運進來又被運走,儼然一個供應站。
工廠里的氣氛時而輕松,時而緊張,完全取決于戰(zhàn)局的變化。
阿貴的上級正是去學校招工的少校,江蘇一帶的人,高高的個子,臉上總是掛著一絲微笑,做事情,講話都不緊不慢的,性格屬于那種學者斯文型。
據(jù)說他當兵前也是一個中學的老師,除了寫的一手好字,還擅長畫畫,吹拉、彈、唱樣樣精通。
他比阿貴大十幾歲,非常隨和,雖然軍裝也不離身,但是從來看不出軍官的譜,也沒有當官的架子,他和車間里的人處的也都不錯,大家伙都很尊敬他。
阿貴學的是土木設計,在這個蓄電池廠里主要做些基礎建設方面的工作,屬于輔助性工作,所以平時也不怎么忙,閑余的時間也比較多。
雖然是國軍的工廠,但是這里不像部隊那樣等級森嚴,少校經(jīng)常會約大家伙到他家里去玩。
這一天,少校約阿貴和幾個小伙子到家里去吃飯,大家伙欣然前往,阿貴也非常高興一起去了。
到了少校的家,大家并不拘束,東瞅瞅西看看的。
少校的家屬于那種典型的國軍軍官的家庭陳設風格,文化氣息很濃,但并不奢華,非常整潔。
整個房子里的格調,擺設整齊劃一,雖是民宅但是卻有軍人中規(guī)中矩的味道。
除此之外,房間里有一張非常大的長方桌,上面筆墨紙硯齊全。
他們來的時候,桌上還擺著一副未完成的水墨畫,畫上遠處是一片云海,近處是一座陡峭的山峰,石頭縫里一顆松樹,枝丫長在一側。
這幅畫氣勢磅礴,層次分明,遠處縹緲深遠,近處又細膩如絲,美極了。
阿貴看了,甚為震撼。
因為他的專業(yè)是設計,所以在學校里也自己琢磨過一些畫作,總想著有時間了也動手畫畫,可是一直都沒時間,今天看到了實際創(chuàng)作的環(huán)境便駐足審視,久久未動。
阿貴出神研磨的樣子,少??丛谘劾铩?p> 他端著茶杯面帶微笑緩緩的走過來問道:“阿貴啊,對畫有研究啊,你覺得這幅畫怎么樣?”
阿貴連頭都沒抬,輕聲道:“太有神韻了,要是我能畫出這樣的畫就好了!“
少校說:“你想學畫畫么?”
阿貴這才回過頭來一臉崇拜問道:“這種畫能不能教教我呢,我太喜歡了!”
少校說道:“這種畫叫做水墨山水,屬于大寫意,除了具備精細的工筆處理細微的地方外,大部分靠潑墨和排筆渲染技法來實現(xiàn),是典型的中國畫風格,這幅畫畫的是黃山云海里的迎客松,看得出你喜歡,送你吧!”
阿貴激動的跟什么似的,頭點的如篩糠一般,心里萬分歡喜。
少校題了字,雙手交叉疊羅用力將自己的印章印在畫面上,隨后卷起這幅畫,交給阿貴。
“如果你想學的話,以后下班都隨時可以過來,我教你!”,少校帶著一種教師的殷切眼神望著阿貴說道。
隨后的日子里,阿貴每天除了上班,只要一有閑暇時間就會到少校家學習水墨畫。
少校的老家在江浙一帶的南潯古鎮(zhèn),是個南國水鄉(xiāng),那里河道縱橫、風景如畫,參軍后轉戰(zhàn)南北,一直都是做文職工作。
妻子是本鄉(xiāng)人,溫文爾雅,知書達理,現(xiàn)在還在老家,自從上校的部隊進入東北后,轉眼間好多年過去了。
他留在這個廠里,獨自住在這個房子里,迫于戰(zhàn)事,兩口子相隔萬里,也只能偶爾通過書信傳遞思念之情。
少校對阿貴在畫藝上的傳授,可謂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傾囊相授。
阿貴聰明好學,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很快領會了很多精髓,進步飛速。
隨著不斷的相處,讓兩人都有了很深的了解,也建立起了深厚的師生情誼,兩人無事不說、無話不談。
盡管少校每天看起來都樂呵呵的,但是阿貴發(fā)現(xiàn),總有那么幾個瞬間,在他那溫和的外表下,偶爾流露出惆悵的情感,眼里眉尖似乎有種憂傷浮現(xiàn)。
記得有一次下了班,大家伙收拾完工具,少校招呼大家去家里玩。
他在路上買了兩瓶燒鍋子和幾個小菜,準備晚上和大家伙喝酒。
晚宴在音樂的陪伴下展開,少校家里有個留聲機,有一張擦的锃亮的老唱片在溫和的轉動。
在這舒緩柔和的音樂襯托下,大家伙的小酒喝的舒雅,微醺之際,少校也和大家高談闊飲,好不快活。
小伙子們都是剛從學校畢業(yè)不久的熱血青年,豪情壯語自然少不了家國情懷。
除了談古論今之外,國家的前途命運,時局的走向成為了他們莫衷一是的話題。
沈陽城里不斷涌入的部隊,關里關外戰(zhàn)場的迷局,大家伙都你一言我一語的高談闊論著。
這種話題不僅僅是小伙子們的時代迷思,很長一段時間少校也在思索這個問題。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在橘黃色的燈光下,少校搖曳著杯中的酒,那神態(tài)欲言又止,欲語還休。
他輕輕的吐了幾個字。
“國軍沒有未來了,很快就會一敗涂地!”
短短的一句話,輕輕的幾個字,就好似炸雷,在小伙子們的頭頂炸響。
“到處都是部隊,到處都在厲兵秣馬,工廠的生產(chǎn)徹夜不停,怎么會沒有未來呢?國軍怎么會敗呢?”
一連串的問題,從小伙子們不同的嘴里,迸發(fā)而出,大家都期待著最終的解答。
少校的判斷無疑是正確的,全國各大戰(zhàn)場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展開,國共關系破裂已經(jīng)是不爭的事實,而東北正是大決戰(zhàn)的開始。
國軍四處失利,東北戰(zhàn)場的成敗是全國戰(zhàn)局變化的關鍵,而近期來的部隊調動,物資轉運等都是為了這個做準備。
但是這是無用的,千里之堤毀于蟻穴,軍閥牽制,政府腐敗,毫無戰(zhàn)力可言,這個地方是注定保不住的。
少校的分析無疑讓這些熱血青年燃燒的熱情澆滅了一半,紛紛陷入了沉思無語狀,而這次聚會也從歡快開局,以沉悶結束。
國共戰(zhàn)事的變化除了牽動著這些小伙子的心,其實少校內心的憂愁也來自于此。
未來到底何去何從?
現(xiàn)在做這些事情的意義又在哪里?
未來自己何以自處?
命運將有怎樣的變數(shù)?
想起這些都讓他苦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天揮毫潑墨抒發(fā)心意,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這一天,阿貴他們班組接到到廠里通知,說有個官級很大的長官要過來視察慰問大家,希望大家都能夠穿戴整齊,列隊迎接,還安排了集體拍照環(huán)節(jié)。
從未見過大官的阿貴非常興奮,他覺得見這個大人物是個非常榮幸的事情,所以格外重視。
他從少校那里借了一套軍官服和帽子,頭發(fā)也做了修剪,打了發(fā)蠟,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fā)亮。
阿貴俊朗的面孔,挺拔的身子,在配上這身軍服走在路上引起所有人的側目。
在隊伍集合拍照的時候,走在路上的阿貴被攝影師叫住,他的一個微微的側身被攝影師捕獲到,拍下了他最英姿颯爽的歷史瞬間。
八年的時間,如白駒過隙,很快就過去了,阿貴娶了妻子,生了兒子,他在這里結識了很多朋友。
可是此時此刻他環(huán)望著這個破敗不堪的屋子,那種不舍,無奈,悲涼感涌上心頭。
在三個月前,工廠的生產(chǎn)就開始停產(chǎn)了。
機器設備和各種儲備物資,開始慢慢的被一輛又一輛的軍用卡車拉走,就連螺絲釘、釘子這些小東西也都裝箱運走。
沒有人知道為什么,直到一個月前,大伙還像往常一樣的上班,盡管已經(jīng)無事可做了但都還按時的來,期待著什么。
雖然預感到肯定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是領導們都守口如瓶,沒有任何風聲告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也沒人往壞處想,都覺得可能廠里在做什么調整和規(guī)劃。
少校是最后一個進屋的,他穿著皮大衣站在門口,和往常一樣面帶和藹的微笑,頷首和每個人點了點頭。
他說道:“伙伴們,我要走了,回到南方去,希望有機會大家還能相見,大家以后多保重”
大家聽到他的一番話,紛紛的站起來,緩緩的向他聚攏過去。
每個人的眼神都帶有莫名的疑惑,但是卻沒人發(fā)出任何聲音,更多的有點突然,但是又立刻明白了什么。
少校拍了拍阿貴的肩膀,和每個人握了握手,轉身頭也不回的大踏步離開了。
事后大家才知道,工廠的物資已經(jīng)全部轉移走了,少校是隨著最后一批物資離開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