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肖段看著自己面前的數(shù)學作業(yè)本,突然很想剁了自己的手。
今天上午,她的作業(yè)是和程關的一起交上去的,發(fā)下來的時候也是一起發(fā)下來的。兩本作業(yè)都放在了肖段的桌子上。
然后她突然不想把作業(yè)還給他了。
她覺得這個人,做什么都那么游刃有余從容不迫,看著就很讓人難受。說不上為什么的難受。她就想看他慌亂失措的樣子,看到他著急,看到他平淡的表情有一絲裂縫。
她打開了他的作業(yè)。第一面的正中寫上了他的名字,非常工整的兩個字,沒有什么連筆。翻過來能摸到突起,可見寫名字的人用了多大的力氣。
剛剛開學,沒寫幾次作業(yè)。前面的幾頁都寫得很齊整,很少有錯誤,老師批的都是A+在上面。
這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嗎?
肖段真的覺得自己這樣做很愚蠢了,像是小學生一樣。還偷偷把人家的作業(yè)帶回來。
她或許還可以往他背后貼“傻X”的紙條。雖然這樣看起來她更像個傻X。
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他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找不到數(shù)學作業(yè),他會很著急嗎?和家人一起吃晚飯嗎,他那么乖那么聽話,一定非常孝順吧。她幾乎都能想象到那種其樂融融的飯桌。繁忙了一天回家的父親,忙著端飯端菜的母親,還有他。
肖段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彎起了嘴角。
作業(yè)寫完已經(jīng)是十點半了,肖段蹦起來,后仰著躺在床上。從口袋里掏出手機,發(fā)消息給方琦:在不在。
方琦難得地沒有迅速回復。
肖段打開班群,夏廣俊還在里面水群。她找到群成員,搜索“程關”。
沒找到。
沒找到正好,她也不想主動加他。
俊?。憾胃缍奸_始交作業(yè)了,我感受到了一種壓力
小安安安安:堅持住!
俊俊:我覺得我要頂不住了
風吹著風:我感覺小俊俊最近有情況啊
俊?。亨牛?黑人問號
風吹著風:感覺話沒那么多了
小安安安安:我相信世界毀滅我也不相信小俊俊話會變少
我的小腿壯不壯:簡直天降奇聞
俊俊:都在瞎說些什么
俊?。耗銈冏鳂I(yè)都寫完了嗎
我的小腿壯不壯:說的好像你寫完了一樣
風吹著風:說吧是不是有暗戀對象了
俊?。簼L蛋滾蛋
肖段隨便翻著班群,大腦實際上是放空的??雌饋頍釤狒[鬧,但是手機一熄屏,就落回現(xiàn)實。她只是一個人。
突然就想打電話給梅景。
不想給他發(fā)消息,想聽他說話。想要聽到他的聲音,完完全全是對自己發(fā)出的那種聲音,只說給她聽的話。
“嘟嘟嘟……”
肖段打過去的時候以為那邊會立馬接起來的,但是卻一直等到了自動掛斷。嘟嘟的忙音讓她失神,感覺自己好像踩空了臺階。
一個不注意,就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已經(jīng)失去了平衡。將要孤立無援。
“叮咚——”
Close加入了本群。
肖段點進去,看了看他的頭像。照片是黑白的,是一個外國男人,穿著風衣,好像是在窗臺。肖段看著十分眼熟,把這張圖下載了下來,在百度上搜索。
阿爾貝?加繆。
“(Albert Camus,1913年11月7日—1960年1月4日),法國作家、哲學家,存在主義文學、“荒誕哲學”的代表人物?!?p> 肖段突然感受到了一種悲傷。她并不知道從何而來。明明都是很普通的文字。
“加繆于195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一直被看作是存在主義者,盡管他自己多次否認。1951年加繆發(fā)表了哲學論文《反抗者》之后,引起一場與薩特等人長達一年之久的論戰(zhàn),最后與薩特決裂?!?p> 她突然想起來有一次她在讀歷史的時候,看到戊戌變法,竟然流下了眼淚。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書上具體寫了什么了,只記得歷史書用極其平淡的語氣說出了接連慷慨赴死的六君子,說出了袁世凱最終的反水,說出了這場運動的失敗。
光緒帝被軟禁。
僅僅是這樣,沒有一絲多余的情感??稍绞沁@樣刻意壓抑的平靜,越讓肖段想要流淚。
現(xiàn)在畫面又重現(xiàn)了。
上個世紀法國知識分子,他們曾經(jīng)出于一種對人類的關懷,而在活躍著,努力著。
可是那些都是上個世紀的事了,現(xiàn)在也只能說一句,薪火相傳。
很渺小又很努力,誰不是這樣。
肖段覺得可能是夜晚才會讓自己特別傷感,可能只是夜晚的緣故。
“一顆心噗通噗通地狂跳……”
肖段接起電話,聽到梅景說喂的時候,她覺得自己又活了過來。
“不好意思,我剛剛在工作?!?p> “1984?”
“對,現(xiàn)在正準備回學校?!?p> “我想見你?!?p> “都十一點了,太晚了,你明天還有課?!?p> “我想見你?!?p>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嗎?”
“沒有,我就是想見你?!?p> “你別亂跑了,我到你家那邊去找你?!?p> “我就想騎著自行車去找你。你在1984門口等我好不好?”
“小瘋子?!?p> 梅景輕輕地笑了一聲。
“穿件外套,別著涼?!?p> “知道了。”
“路上注意安全,看著路?!?p> “知道知道?!?p> “我等你?!?p> “嗯?!?p> 肖段外面套了件格子襯衫就出去了。夏末秋初,并不是很冷,只是風吹在臉上才有點涼意。
“嘟嘟——”
有車停下來,對她按喇叭。
肖段環(huán)顧四周,覺得自己并沒有擋著人家的路。
車燈雪白十分刺眼,她根本就看不清這是什么車,更看不清駕駛座上的人。
她只是聽到車門砰的一下關上的聲音,然后就是高跟鞋咚咚咚敲擊地面,香水味已經(jīng)飄散過來了。
香奈兒no.5 。
心里已經(jīng)知道是媽媽了。今晚是肯定走不掉的了,肖段覺得自己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這么晚了,出來做什么?”
“買點吃的,餓了?!?p> “家里沒有吃的嗎?”
“沒有我想吃的。”
“趕緊回家吧,這個時候還不睡覺,明天怎么還有精力上課?”
肖段不想跟她媽媽發(fā)生什么口角,畢竟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更重要的是,她不想惹禍上身。
“我知道了。”
“上車吧?!?p> “不了,我自己走回去?!?p> 女人又蹬蹬蹬地走回去,但是香味還殘存在這里。坐進車里開車離開,黑色玻璃窗阻隔了她們倆的視線,就好像陌生人一樣。
肖段拿出手機,打電話給梅景,很快就接了。
“怎么了?”
“來不了了,半路上撞見我媽了?!?p> 肖段抬腳在路邊的樹上蹭啊蹭。
“媽媽回來了不是挺好的?!?p> “嗯,還行?!?p> “早點回去睡覺吧,不早了。”
“可是我想見你?!?p> 肖段蹲下來,聲音里帶了點哭腔。
“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告訴我,嗯?”
“我,心里空空的。覺得見你才能好?!?p> “明天早上我來接你好不好?你幾點上學?”
“七點半上課?!?p> “行,七點,我就在你小區(qū)對面那個燈柱子那里等你?!?p> “那里那么多燈柱子,我哪知道哪一個。”
“便利蜂前面那個,知道了?”
“知道了。”
“乖乖睡覺,不要再東想西想了?!?p> “好。晚安?!?p> “晚安?!?p> ——————————————————
“早上好,sir……”
肖段立馬就伸手把手機按掉了。
睜開眼,看著天花板,覺得沒有哪一次這么期待起床。只是因為有一個人在等著自己。
她盯著鏡子里的自己,刷牙,洗臉,梳頭。
對著課程表檢查了一下書包,然后才下樓。走出房門之前看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淺淡的藍色,被太陽照的近乎發(fā)白。一株香樟樹的樹冠正好對著她的窗戶,在陽光下有點反光,像是有流質的光在閃爍。
“媽?!毙ざ卧跇翘萆峡吹搅怂龐寢屧跇窍鲁栽顼垼瑠y還沒有化,有點疲憊。
“起來了?”
她媽媽等一口飯吃完,才說:“過來吃飯吧,一會讓張叔送你上學?!?p> “你不要上班嗎?”
“我自己開車過去?!?p> “不了,我想騎自行車過去?!?p> 女人抬頭看了她一眼,沒多說什么,點點頭:“行?!?p> 飯桌上是沉默的,只是偶爾會有碗筷碰撞的聲音。
女人吃好了飯,把碗筷往旁邊一放,示意王姨收走,然后說:“最近學習還好嗎?”
“還行?!?p> 肖段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應該訴說自己的困難嗎,可是,這樣得到的只會是責備吧?;A不好,學得吃力,也只能怪你自己之前不努力。
“高二了,收收心。你這個頭發(fā),這個周末染回來,嗯?”
肖段還在吃飯,只是點了點頭,并沒有說話。
“我聽說你那個什么朋友,整天也不學好,還是不要跟她玩了。”
“誰?”
“就是那個咋咋呼呼的,叫方什么……”
“我吃好了?!?p> 肖段把碗筷放在桌子上,想想又送到了廚房的洗碗池。
“我知道我說這些你不愛聽,但是……誒,算了。”
“媽,你說的我明白?!?p> 肖段已經(jīng)背起書包走到家門口了,蹲下身來穿鞋。白色的運動鞋,她把蝴蝶結系好,然后又拉扯了幾下,確定是很齊整的了,才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