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學(xué)里瞎溜達,觀天上云卷云舒,看壇里花開花落,體會無常,體會色空。我有時候會在教室門口站一會兒,如果有老師講課就聽一聽,沒老師講課就看著教室里的學(xué)生埋頭苦讀,覺得自己獨立于蕓蕓眾生之外,是個不凡之人。老師們應(yīng)該從校長那里聽說過我,不以為異。有英語老師不放過這個教育學(xué)生的機會,指著門口的我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有人想學(xué)習(xí)卻沒機會,而你們——”食指敲木魚似的“敲敲”學(xué)生們,表示情緒復(fù)雜已經(jīng)到了“beyond my description(佛語:不可說)”的地步,突然又指著我,“看看他饑渴的眼神,你們還不知道珍惜?”突然蹦出一句:“喬布斯那句名言怎么說來著?”
“Stay foolish!Stay hungry!”
我想我還是走吧,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當(dāng)所有人都饑渴地喊著“我想!我要!”的時候,我怎么可以告訴他們“不,你不想。不,你不要”呢?我佛,Are you kidding me?(我是小,但你也不能糊弄我呀?。?p> 不久之后,我在學(xué)校里得了一份工作。校長覺得我活得太閑逸了,給學(xué)生們樹立了壞的榜樣,不少學(xué)生羨慕我無所事事,一考砸了就揚言要出家,老師都不敢罵,生怕做了推手。師父的臉不大,但面子不小,校長不好意思攆我出去,就讓我管理圖書室。我去問師父意見,他說最近《心經(jīng)》的銷量不好,不妨賺點外快,就同意了,然后讓我把床從小廟搬到圖書室,以后可以躺著上班。
圖書室是一個很神奇的地方,至少在這個中學(xué)是,它以為學(xué)生好的名義設(shè)立,又以為學(xué)生好的名義將他們拒之門外。當(dāng)然,不能明著拒,要明迎暗拒,好像人們對找上門來的債主的態(tài)度。我的職責(zé)是登記,逮誰記誰,然后按班級把名單交給各班的班主任。到時候誰成績退步了,拿過名單一瞧,赫然在目——“小李呀,最近在看《紅樓夢》?看了多少了?看得懂嗎?名著雖好,年紀尚小,戀愛不能,徒增煩惱。”“阿星啊,最近在看《少年維特之煩惱》?我看你和你同桌笑得有點多啊,老師為此很煩惱啊?!薄?p> 長此以往,來圖書室的人就少了,但有一個人常來,此人名叫元寶,長得酷似校長,仿佛是從校長身上取一個細胞克隆出來的,一問,果然是校長的兒子。我很想問他媽媽在哪兒,生他的時候她在干嘛,參與了嗎。
元寶是個好人,至少是個老實人。農(nóng)村人往往因為生活單調(diào)、缺少見識而表現(xiàn)得老實,但那不是真老實,只是惡的待開發(fā),元寶是真老實,因為他是真笨。這世上有人大智若愚,自然也有人大愚若智。元寶常常發(fā)呆,但他發(fā)呆時目光深邃而悠遠,仿佛哲人在思索宇宙的奧秘,讓人覺得他富有內(nèi)涵。我想也許他的大腦在更深的層次里運轉(zhuǎn)著,分析著常人理解不了的事,譬如六道輪回、三世因果。我?;孟胗幸惶焖麜蝗粚ξ艺f:“活著沒什么意思,不如涅槃了吧。”然后就去了。
元寶說老有人說他笨,想借本讀完會變聰明的書,我給他推薦了《三國演義》。剛推薦完我就后悔了,因為我突然想到,讀《三國演義》不見得會讓笨人變聰明,但多半會讓好人變壞。好人變壞太容易了,只要學(xué)會多想。想多了就會誤殺伯奢一家,就會害死華佗,好人自然就變壞了。元寶這樣的好人(笨人)應(yīng)該永保純潔、長存不滅,這樣蕓蕓眾生便可能多一分善緣,更容易解脫。
我本想把書要回來,但他已經(jīng)走了。我想了想,又覺得沒事,或許他能像荷花一樣出淤泥而不染呢——反正他笨,未必看得懂。
元寶突然又回來了,問我如何判斷他讀完書后變聰明了,有沒有什么標準。我也不想把書要回來的事了,說我先幫你測一下智商吧,然后抓住他的腕脈一分鐘數(shù)了七十五下,說:“你現(xiàn)在的智商是七十五,等你看完了我再幫你測一遍。記住,看完后要立刻跑過來,不能耽誤,否則就測不準了?!?p> 元寶高興地去了。
一個星期之后,元寶急匆匆地來找我,口中忙不迭:“快!快測!”
我厚皮老臉,故技重施,然后裝出一個笑臉說:“智商高達150,恭喜恭喜?!?p> 元寶笑逐顏開。
我又說:“從今以后別人的話你不能再輕信了,因為絕大多數(shù)人都沒你聰明了。即便有比你聰明的人,他們也可能會犯錯。所以,記住了,凡事都要去懷疑,知道了嗎?”
元寶憨笑著點頭。
我以為我傳授給他的是真知,如今看來是沒事找事。倘若我當(dāng)初沒有跟他說這番話,后來也許就不是這般結(jié)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