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墜樓了，涼拌（伴）著黑一起來，街面上的店鋪、霓虹、路燈先后亮起，參差亮著，撐起一層淺表的光明，撐著入睡前最后的熱鬧。
我蹲坐在取款室的黑暗中，安靜而孤獨，仿佛身處一個漆黑的山洞，外面的喧囂、熱鬧好像被什么擋住了，雖然蓬勃，但漫不到這山洞里來。聲控?zé)舸藳]有熱情，或許是患了嗜睡癥，我一不跟它說話，它就睡著了。地上鋪了兩層紙殼，但還是能感覺到寒氣自下而上地傳來，冷縮了身體，冷縮了心情。
有錢就好了，有錢就可以住旅館，而不是睡地板，就可以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而不是一根雞骨頭在嘴里含到現(xiàn)在，就可以想在那兒撒尿就在哪兒撒尿——額，這個大概不可以……
我轉(zhuǎn)頭看看那幾臺取款機，恨自己不能像綠巨人一樣把它們撕了。菩薩化身百千億，為什么就不能變成取款機呢？以他的慈悲，變成取款機后世上就沒有窮人了，這是多偉大的功德??！“先以欲鉤牽，后令入佛智”，以錢勾牽，多方便的法門?。?p> 我突然覺得可以和它們聊聊，傳說高僧說法，頑石都會點頭，我作為仿教始祖，如果能把取款機說動，正可證明我功力深厚。
“機兄，我給你講個笑話吧?！?p> “話說小明因為經(jīng)常被班主任喊滾出去而懷恨在心，伺機報復(fù)。這一天，正趕上班主任過生日，同學(xué)們都送了禮物，小明也高興地送了。晚上班主任在家拆禮物，拆到小明的禮物時發(fā)現(xiàn)是一塊月餅，掰開看了看，貌似是豆沙餡的，嘗了嘗，發(fā)現(xiàn)味道極為特別，竟是以前從未吃過的。帶著好奇心班主任嘗了又嘗，品了又品，可直到整塊月餅吃完，他也沒想明白這餡是什么材料做的?！?p> “班主任還在回味，他家的狗聞到味道闖了進(jìn)來，看見主人嘴邊的殘留，立刻非常驚懼，跑出去跟小伙伴們說：‘可了不得了！白天剛看見一個人學(xué)我們在路邊撒尿，這會兒又看見我家主人在吃我們最愛吃的東西，人類看來是想取我們而代之呀！’”
“哈哈哈，機兄，你說這笑話好不好笑，狗竟然會說話的。”
取款機既沒有笑，也沒有吐，這讓我很失望（我兜都準(zhǔn)備好了），可能肚子里有貨的家伙都喜歡玩深沉吧。就在我無奈地想要放棄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把通往款兄心靈的鑰匙——一張銀行卡，我的天哪?。ㄔ俅挝孀欤┧察o地躺在那里，美麗動人如白雪公主，仿佛只需要我輕輕的一個吻，它就會醒來，帶給我童話般的幸福。
手顫抖著伸過去，小心翼翼地?fù)炱?，整個取款室里安靜得只剩下我的強行克制的呼吸。我不敢弄出聲響，生怕吵醒了聲控?zé)?，被抓個現(xiàn)行。咽了好幾次唾沫，強抑激動的心情，我把銀行卡塞進(jìn)了插卡口。
我敢說我輩子從沒這么嚴(yán)肅過，比我跟師父要錢時他的表情更嚴(yán)肅——取款機竟然跟我要密碼，我哪有??！可是我數(shù)學(xué)學(xué)得好，我開始思量：六個數(shù)，每個數(shù)有十種可能，那么總共有一百萬種可能，如果我有閃電俠般的手速，也許一瞬間就完了，可是我沒有，不過沒關(guān)系，我有愚公般的毅力，窮瘋了的人最不缺的就是毅力，只要我堅持不懈、按部就班地試下去，終有一天能——顯示：此卡已被凍結(jié)。
這是誰這么腦殘啊，銀行卡都能丟了，他怎么不把自己丟了呀，害得我——哼，我并沒有覺得怎樣，難道我是會因此失落的人嗎？笑話，就算我真的知道密碼，難道我就會把錢取出來嗎？我只是想看看銀行卡插進(jìn)去會是什么反應(yīng)而已。不信？一邊去！不要來煩我。
我冷餓得睡不著，任憑我死皮賴臉地糾纏，睡意始終不留情面地拒絕我，我放棄了，打算出去走走。
外面空氣清冷，有風(fēng)，我逆風(fēng)而行，自覺翩翩。大街上車輛絡(luò)繹，小巷中行人稀少，不斷往下掉葉子的樹和沒葉子可掉的路燈在路兩旁交錯拱衛(wèi)，明暗交織里有濃妝艷抹的女人相伴著走過，嬉笑灑了一路。她們穿的應(yīng)該是不怕冷的大衣，所以對寒冷無所畏懼，光著的大腿僅靠裹著男人的目光就可以取暖。我不要看，半低著頭，目光瞥向一邊，脖子落枕似的從她們身旁走過，但鼻子還是無法抗拒地聞到一股香味。這香味濃得塞鼻子，發(fā)散力比得上廁所清新劑，我不過吸了兩口，就頭暈?zāi)X脹，想來它對人的排斥力肯定大過吸引力，不明白噴這種香水有何用處——也許這正是它的用處，來不及跑的男人都被它熏倒了而跑不了了。
等她們走遠(yuǎn)了，我實在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隔了幾百米肉色依舊那么清晰——我忽然想吃雞腿了。
我正陶醉，啊不，受罪的時候，一個小丫頭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六七歲，頭上扎兩個羊角辮，穿件灰撲撲的白T恤，可憐兮兮地望著我說：“哥哥，給點錢買吃的吧?！?p> 她看起來真可憐，我應(yīng)該幫助她，可是我也囊中可憐——買完票只剩下二十多塊錢——我自己都舍不得花，怎么舍得給她？
我正打算拒絕，光線突然暗了下來，一片陰影移過來把我罩住，我斜抬頭一看，是一位抗戰(zhàn)時期農(nóng)村婦女打扮的女人——她真高呀，抬起手來摘不到星辰，但肯定能摘到路燈。
“小哥兒，行行好吧，我們娘倆來BJ看病，一分錢都沒剩下，你發(fā)發(fā)慈悲，給點錢讓我們吃頓飯吧。”
考驗我的時候到了！雖然師父把我熏陶得越來越摳門，但我卻一直沒忘記自己的信仰——扶困濟危，以救濟天下蒼生為己任。如今需要幫助的人就在眼前，我怎么能吝嗇一點點小錢呢？我把兜里的錢全掏出來，轉(zhuǎn)身拿到路燈光下仔細(xì)看了看，挑出兩張一塊的遞到小丫頭手里，問：“夠嗎？”
小女孩沒接，驚異地看著我。
“客氣什么！給你就拿著！”硬塞到小丫頭手里。
忽然來了一陣風(fēng)，兩塊錢被刮跑了。
這丫頭手殘啊，錢都拿不住，還不趕快撿去！
小丫頭沒動，女人也沒動，我想動，但去路都被她倆封住了，動不了，兩塊錢一直在動，而且似乎商量好了，分頭凌波微步，我就算現(xiàn)在去追也只能追回一個——這是要成精??！
我明白了，這是嫌少啊，兩塊錢如今確實不了什么東西了，但五毛錢一個的饅頭能買五個吧？什么，四個？你讓老板送一個，不送不買他的！都餓肚子了還計較那么多，我當(dāng)年可是連銅汁鐵塊都吃過（別忘了我是孫悟空轉(zhuǎn)世）。
看這架勢，不給錢今天我是走不了了，BJ人怎么這樣啊。哦，她們可能不是BJ人，BJ這地方怎么這樣啊……
“你們……想要多少？”我膽怯地問。女人在挽袖子，她的胳膊真粗，我又想吃雞腿了。
“就給二十吧，夠我們娘倆吃頓面的?！边@語氣跟被寵壞了的孩子跟爹要錢似的——孩兒，找你媽要去，爹沒有。
我還在不舍，女人從我手中一把把錢抓了過去，拉著女兒就走了，邊走邊嘰咕：“帶這么點錢也好意思出門，一看就是鄉(xiāng)下來的?！?p> 這把我氣得呀，真相追上去把小丫頭打一頓——如果那女人不在的話。
我一直覺得這世上不該有瞧不起這回事，因為所有的成功都可以歸結(jié)為運氣，既然是運氣，也就難論高下。在造就成功的諸多因素里，頭腦和容貌是天賦——所謂是騾子是馬——爹媽參與了一下，卻控制不了；性格和能力的成長依賴于多變的環(huán)境——所謂孟母三遷的意義；對機遇的把握則取決于前兩者?？偨Y(jié)成一句話：一切成敗都是人在天賦的基礎(chǔ)上對環(huán)境的應(yīng)對。至于應(yīng)對方式，相較于畜生，也不過是在腦子里多轉(zhuǎn)了幾個彎而已——仿教的根本綱領(lǐng)由此誕生：瞧不起人的人都是傻X。
這么自我寬解著，我心情舒暢了許多，原諒他們吧，因為他們笨，他們不知道——不原諒也不行，因為我不能反過來瞧不起她們，否者我也成了傻X。
我覺得自己任重道遠(yuǎn)，太多人在等著我去度化，我不能再為雞毛蒜皮的小事計較了，錢雖然沒了，但如今這社會把自己餓死也難，暫且不去想它，我要往前看，到前面去——我是真困了，得找個地方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