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外,睡眠為大。世間一切差異,雖說主要見于清醒時分,但其實睡眠待遇也是不一樣的。
范空生睡下后一個接一個地做夢,怪異的,恐怖的,希望的,無可無不可的……攪得他總是半夢半醒,整夜都沒睡踏實。
越是睡眠質(zhì)量不高,睡眠時間就越長,等他醒來的時候已是上午九點。
因為是周末,銀兒已經(jīng)照例帶著幾幾上輔導班去了。
范空生拉開窗簾,向外望去,視線被百米開外的一片高樓大廈阻擋,不能再遠望。
高樓下面是一條步行街,步行街兩旁都是騎樓,分屬七八個整齊的小區(qū)。
這條步行街在城市CBD中心,是遠近聞名的餐館娛樂一條街。各種膚色語言國籍的人穿梭往來,仿佛一個小聯(lián)合國。但這里的熱鬧更多地屬于夜晚,白天反而少人走。這時候只有零星幾個人,坐在街區(qū)的長椅上,各自帶著自家的寵物在懶洋洋地曬太陽,一看就知是附近的居民,這一切也似乎是慣常操作。
但若仔細留意,還是會發(fā)現(xiàn)有些異樣:他們竟在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給在自己的貓狗梳理毛發(fā),就好像母猴照顧小猴似的,絲毫感覺不到這是人類與動物的關系,分明是同類才有的親昵。以往,這些養(yǎng)尊處優(yōu)自視甚高的闊太小姐們是恥于這么做的,更何況是當眾。
但范空生看著,竟也并不感覺違和。
陽光下也有幾個行人,在一格格的方形地磚上邁著,從高樓上望下去,就像幾粒棋子在棋盤上受著某種操控似地移動。
整個街區(qū)基建、綠化皆很精致高檔,但卻感受不到任何生氣,花草樹木地面空氣都不約而同地沉默著,仿佛它們也突然地變得低過去一等。這打消了范空生下樓遛達的欲望。范空生明白,從昨天開始,就不斷有被監(jiān)控或舉報違反《地球憲法》而被拘押的人類,他們通通被機器人中心冠以自絕于高智能文明的壞分子而將受到嚴厲的懲罰!人們還沒從這種巨變中找到自身適當?shù)亩ㄎ唬约叭伺c人之間交往的正確尺度,貿(mào)然社交則無異自投羅網(wǎng)。在這種時候,甚至任何動物都比人來得可靠和安全得多。
再其次,也得自娛自樂為好。
范空生小時候家里養(yǎng)過寵物,知道與寵物總難免生離死別,既然終究悲劇,不如謝絕開始,所以并無寵物可遛。
他只能找些自己熱愛的事做。好在職業(yè)所需的醫(yī)學、文學之外,還也還有幾門愛好,比如爬山,練字之類。
書法是范空生的家學。
雖然早在PC時代,書法的實用性便日益削弱,以致到最后僅存在裝飾、設計的藝術需要,可以說顯得越來越?jīng)]用處。,范空生卻并不為自己練習了數(shù)十年而后悔。因為能夠自我消遣,陶冶情操,也是一種收獲,至于因此帶來的藝術享受,更加不能庸常的實用主義來進行衡量。
范空生記得有一次讀王羲之《蘭亭序》,不知怎么的就突然進入角色,好像是自己變成了王羲之在寫,隨著每一筆每一畫的情感變化,起伏激蕩,完全沉浸在王羲之當時的心境之中,仿佛正與他千古對晤,每到精妙處便忍不住想拍案吼好,激動得整晚睡不著覺。這是不學書法的人根本體會不到的喜悅。
長期的練習之余,范空生感到,書法不但能通向每個人的心靈,甚至還能通向歷史,通向中華文明,甚至人類文明的一些未知深處。
其實不僅是書法,范空生總覺得中國文字總有種神秘的力量,能告訴許多你所不知道的東西。當年八國聯(lián)軍侵華的時候,甲骨文在地下呆了幾千年后出土了,冥冥之中就似乎有種神秘的力量在主導。
現(xiàn)在,他何嘗不是最需要從人類歷史的深井中獲得破解困惑的奧秘!
范空生開始正式寫字。
范空生平時也臨帖,但今天他選擇信馬由韁。
一筆一畫,既需獨立,又須關聯(lián)。個體與整體的關系,正如“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又如“各正性命,保合太和”。
既要均衡,又不能平均,既要穩(wěn),又忌呆板,既需密不透風,又追求疏可走馬……處處雖言技法,實際都是心法。這些規(guī)則表面上為書法所特有,然而背后的道理,卻是推廣到許多領域也照樣靈驗。因為心法本就源自天地宇宙,并非孤立。
宇宙法則是最大最根本的區(qū)塊鏈,萬物不過是在這同一法則下的不同存在形式,是可以互相促進和印證的。
范空生寫了幾個字,漸漸進入狀態(tài),開始逐漸有了感覺。他突然聯(lián)想到機器人,它們雖然有了主動思維,能夠指揮人類,但是它有感情嗎?它們寫出的字有靈性有意境嗎?
想到這里,范空生筆下一頓,竟愣在半空。這會是機器人的薄弱環(huán)節(jié)嗎?感情、靈性在智能無上的機器人面前又有什么個核心競爭力?
現(xiàn)代人的字越寫越無情,越寫越機械、表面,這與機器人這種人工智能的出現(xiàn)有什么必然聯(lián)系嗎?
也許許多事物冥冥之中都有聯(lián)系,某個局部劇變,其實也有很多看似毫不相關的領域在相互呼應;沒有相應的配套追隨,單方面的狂飆突進是難長久的……
范空生感覺自己的思緒仿佛又飄到了一片無人的曠野,就好像彭加木走進難以脫身的羅布泊。每逢面臨細微艱澀的問題,范空生經(jīng)常陷入這樣的泥淖??嗨稼は胫笕圆坏闷浣?,理智就告訴他必須在尚能自拔時脫身,否則就可能被思維的黑洞吞噬嚼碎后吐出一個腦渣,變得神經(jīng)錯亂。
他曾經(jīng)有個最要好的同學得了精神分裂癥,言語木訥,動作機械,就是經(jīng)常一個人胡思亂想剎不住車,最后腦子里各種思路亂竄,廝殺成災。
想到精神病患者動作機械,缺乏感情,這一點不是也有點像機器人嗎?難道機器人是一種白癡天才式的精神病患者?我們是被自己制造的怪胎所控制,而并不是被更高等的物種所取代?
范空生一時難以分辨。相比于外界的混亂和未知,人類思想深處的未知是更大的黑洞。因為一切的未知都是思想的未知,思想越深未知越多,而世界本身是早就知道真相的……
范空生一方面為自以為是的小發(fā)現(xiàn)而激動,另一方面寫字的心情卻已被完全打亂。
從這幾天網(wǎng)上披露的消息,被機器人中心逮捕,甚至處死的人越來越多,有的是言語冒犯機器人,有的破壞網(wǎng)絡設備,企圖逃脫機器人控制,還有的試圖組織其他人一起,煽動顛覆機器人政權,更有些不幸被人舉報有上述行為而被機器人依《地球憲法》判刑的,也有些承受不了時代的突變,而選擇自殺的……
全世界的人類無形中也已分成兩大類,機器人時代的擁護者和懷念人類時代的抗拒者。前者公開效忠原神一號,幫助維護機器人統(tǒng)治,發(fā)現(xiàn)和舉報反機器人罪行。在后者看來,他們是為人不齒的“人奸”,比從前的漢奸還不如!
當然,他們只能在心里暗罵,并不敢怒形于色。表面上效忠原神一號,與普天眾人無異。
大家相互間并未知曉立場,不得不相互提防。就與地下黨尚未相互接上頭時,只能形同陌路一樣。
思緒一煩亂,字就寫不下去了。
現(xiàn)實的困境像一張網(wǎng)一樣纏住了他的身心,讓他本能地想要沖破束縛。
他決定走出家門,找個人跡罕至之地,清醒一下自己。
好在G城足夠大,有足夠的郊野容納都市人勞累后的逃遁。
范空生平時就喜歡獨自去爬山。一來可以親近鄉(xiāng)土,打發(fā)時光;二來正如有些人講的,人若沒有高度,看到的全是問題,換個高度角度看都市,往往產(chǎn)生新感想,有益沖喚醒居都市的麻木。
城市的道路像無處不至的毛細血管,車輛就像是其中的紅細胞,將都市人這種充滿毒素的東西載到山野綠肺吐故納新。
公交、地鐵、城軌,走到底的地方一般是城市的末梢。隨便選一趟坐上去,到終點站再下車,專往人少的地方走,也許便有一番別樣的景致。有時是荒原,有時是湖泊,最好的是野山。有的野山不夠半天走,但有的野山一走,便有可能沒有足夠體力返回。
媒體上常有驢友探野山遇難的消息,范空生每每為之惋惜之余,自己也提高了警惕,所以每次野行都適可而止。
但今天他希望找到一個山體,能供他一直走。最好是永遠走不到終點,但又永遠在這個地球上,用足夠長的足跡擺脫這夢魘一般的現(xiàn)實。
范空生走到離天德園小區(qū)兩站之地的輕軌站,仿佛中記得有一趟城軌,途中會路過一片未曾涉足的荒野之地。
那時候戰(zhàn)天斗地的城市化早已成為過去,G城近三千萬人口,交通四通八達,各條城軌班次都很頻密。范空上很快就上了那趟城軌,坐在靠窗的位置。
城軌開始在市區(qū)行駛,軌道兩旁,不時閃過一棵棵,一排排木棉樹。粗壯挺直的樹干上,刺出一根根古鐵似的枝杈,上面卻不見樹葉,只站滿一盞盞碩大的花碗,瓣紅蕊焰,秀色參天,直如花中巾幗英雄。
這就是G城著名的木棉花,也是范空生的花中最愛。他喜歡木棉熱情似火,豪氣干云,喜歡它樹壯枝硬,不事姿媚的骨感,喜歡它‘春來我不先開花,哪個葉兒敢出頭’的霸氣。在他平生所見過的花中,木棉的氣勢可謂絕無僅有。
范空生因為木棉花而更加熱愛G城。每年木棉花開時節(jié)更是范空生的春游旺季,那個時候,范空生會專程去往幾個著名的木棉花景點欣賞,流連忘返。
他對別的花就沒有這個待遇。
但今天他卻沒有心情欣賞這些雄糾糾氣昂昂的花朵,似乎什么也不能阻擋他沖出城外的迫切決心。在事關大運大命面前,錦上添花的事顯得多么無足輕重。
接近晌午,輕軌終于來到了過去曾經(jīng)路過,但未曾下車的荒野小站,路旁孤零零的站牌像個趕鳥的稻草人。
范空生一個人走下車,沿著一條土路往前走。不一會兒,附近就雜草叢生,七八個大小不一的湖泊,通過參差不齊的蘆葦叢分割成一塊塊,在陽光下閃出一片片亮光。不時有魚兒將頭昂出水面,張大嘴呼吸,仿佛溺水者在等待救援。
往遠,就有這座山海之城郊區(qū)常見的無名山體。
遠遠看去,山似乎不高也不大,更沒有成為網(wǎng)紅打卡的素質(zhì),在這個被城市遺忘的角落,更顯得荒涼。
然而這正是范空生所需要。
從下車點到無名山體基本沒有路,但范空生憑著幼時山鄉(xiāng)生活的經(jīng)驗,仔細搜尋一番,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條隱約的小路!在這個連南極都遍布人類足跡的星球,還有什么地方是絕對的杳無人跡呢?
其實說是小路,也不過是不知什么人的腳步在荒草叢中留下的踩踏痕跡,準確地說只能算是路的前身或者路的胚胎。
范空生辯認著這路的前身朝那座山體走去。
腳步趟開荒草的沙沙聲,驚起一排排棲息的野鳥撲楞楞地飛向天際。
約略一刻鐘功夫,范空生就到了山腳下。他略微向上望了望,也不事休整,便開始往上爬。
根據(jù)范空生從小山區(qū)生活的經(jīng)驗,很多山在山腳時看起來不高,一旦攀爬,卻可能隨著峰回路轉,視野變換,才發(fā)現(xiàn)里面大有乾坤,竟然山外有山,越爬越高。范空生今天遇上的,正是這樣一座深藏不露的山。他一方面感嘆又被視覺欺騙了一把,一邊卻又暗自慶幸。
以前他也曾在野行中遇上這樣的山,每當獨自走得太深,終點遙無,卻越走越慌時,便會在體力耗盡前及時回頭。
但是今天,他已顧不了許多。還有什么比塵世的未來更可怕?
范空生不管不顧地,徑直往上攀。他心里似乎只有一個念頭,有多遠走多遠,將全身的煩惱、壓力、晦氣都走掉,哪怕走進與世隔絕的荒原,甚至走出這個星球,走向未知時空……
又走了大約三四個鐘,從吃過一塊面包加牛奶的簡單早餐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六七個小時滴水未進。無論范空生的初心如何,但身體本能卻不會一直以意志為轉移……他開始被饑渴雙雙沖擊著意志。
駐足打量,卻已前無去路,又折返無力。
四周的古木幽林下,前面卻是一大片亂葬崗,滿目斷碣殘碑,尸骨隱約。周圍草木無風自動,林深無人卻若有飄影,說不清的陰森詭怖。如果這里真住著許多鬼魂,或許他們見了都會相互害怕,何況是人。
范空生登時毛骨悚然,渾身漾起雞皮疙瘩。
這時心底仿佛有一個聲音告訴他:“離天三尺,自有神明”。范空生下意識地往山頂沖,卻被坎坷的山路絆得深一腳淺一腳,好幾次險些沒摔下深溝,令他更加膽顫心驚!
偶一抬頭,卻見身旁一墳,上書“范氏祖墳”四個大字,朱筆新填,墨跡似乎尚未干透,在這一片古墓荒冢之中顯得分外刺目!范空生腳下絆了一跤,差點沒跪下。腦海登時涌現(xiàn)出龐統(tǒng)落鳳坡,龐涓大樹的情景,險些沒魂飛魄散……更加不敢耽擱,把自己拋也似地死命往山上沖。
拚盡了全身的力氣,終于逃得山頂!
——卻是更大一片墳地!
好在是公墓。
整整齊齊的墓碑矗立大半片山頭,像一副永遠也不會胡的麻將。沉默的墓碑仿佛在訴說,這一切,冥冥之中都有誰在暗中做莊。
遠遠幾處新墳祭奠者的身影,提示他總算已經(jīng)重返人間!
范空生上氣不接下氣,眼黑頭旋,一屁股隨心落地。
稍稍緩過勁來,范空生才開始仔細地打量這片整齊的墳地。
身前身后墳塋里面的長眠者,這個世界原本是屬于他們呀!但現(xiàn)在他們自己都不知屬于誰。
然而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他們活著,是這個星球的最高主宰,死了也被當成祖宗神靈一樣供奉,不像我們這些茍活于世的未亡者,將像畜牲一樣在機器人面前毫無人格地死去,且將再無后人祭奠……
山下,是一大片高低錯落,新舊混雜的建筑群。這些往日看上去偉大而美麗的人類壯舉,此刻卻像一道道刺眼的傷疤,令人生厭;縱橫交錯的道路水網(wǎng),像一條條膠帶,纏在這個巨大的傷疤之上,又像一道道繩索,將一切捆上末日的審判臺……人類對地球肆意的剜挖,自以為是的改造,征詢過地球同意嗎……
范空生這樣坐著想著,也許是饑渴,也許是疲倦,使他逐漸變得麻木起來,竟然不想再起身。
恍惚中,他想,要是能像得道高僧一樣就此坐化該有多好,這樣就沒有煩惱,不用再面對噩夢般的現(xiàn)實了……
太陽緩緩西沉,天空像一個疲倦的老人即將合上他昏黃的眼。
最后一縷即將熄滅的余暉卻鉆進范空生眼簾,將他刺醒——他想起了銀兒,想起了幾幾,他仿佛聽見幾幾用清脆稚嫩的聲音不停地叫喚“爸爸……”
一想到幾幾,他自己的情緒就仿佛變成了虛空似的沒有存在的理由,將他不由自主的拉回到現(xiàn)實。他開始想起上午寫字時的若有所悟——即使我們智力能力上不如機器人,但我們有感情,有靈感,有靈魂……上蒼留下這么一點差異一定有它的用意……這或許正是我們的希望所在。
這種信念仿佛給范空生重新注入了生命的活力!
在白晝億萬萬道光芒中,上蒼獨留下這最后一道光,令他相信即使到最后一刻,人類仍有希望!他不禁為自己剛才的舉動感到有些羞愧,自己一向的開朗樂觀堅強到哪去了。
這時天空卻突然晰晰瀝瀝地下起雨滴。
頭頂隱約的幾顆星星,仿佛雨夜來臨前天街的路燈,又仿佛慶祝人類終將勝出的禮花……
范空生趕緊在暴風雨降臨前沖破黑夜,穿過重重往生者的門第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