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錐城后,是累黍城,累黍城中有一巨大的精致的籠子,籠子里養(yǎng)著一只巨獸。此刻烏恙一行人正站在籠子面前,仰望這頭似虎非虎,似豹非豹,似鹿非鹿,似馬非馬的怪物。
“你說,像這樣一頭可怕的巨獸,是怎么會被人關(guān)在籠子里的呢?”無邪問烏恙,雪汀插話,“再可怕的巨獸,也敵不過可怕的人,畜生就是畜生,終究是愚蠢的低等生物。”烏恙看了無邪一眼,面具的表情略顯微妙,“也有可能,并不是被人關(guān)起來,如果,是它自己心甘情愿進(jìn)去的呢?”
巨獸看起來很溫順,時不時瞇著眼睛打量著周圍的人,百姓們對巨獸似乎也很尊敬。巨獸的面前擺滿了像是貢品的水果。無邪饒有興致地望了一眼一路行來基本無話的風(fēng)先生,至少這個男人讓他沒那么討厭,“唉,你說,這樣一頭巨獸怎么居然不吃肉呢?難不成……它是吃人肉的?”風(fēng)先生對無邪突然的對話顯得有些受寵若驚,撓了撓頭,“這個……它吃不吃人肉我倒是不知道,不過我知道的是,它肯定不喝酒?!?p> “我感覺這個地方?jīng)]什么特別的,我們快點(diǎn)趕路吧?!毖┩≡捯粑绰?,卻見一行士兵模樣的人快速包圍了他們。士兵中走出了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老人對著他們作了一揖,“不知國寵大人駕臨,有失遠(yuǎn)迎,罪過罪過。我是這累黍的城主,請幾位快到我的府中休息休息?!?p> “看你這架勢,到底是請我們,還是抓我們啊?!毖┩“琢怂谎?。無邪原不打算理會這伙人,聽了雪汀的話倒是突然來了興致,“我說這位,人家主要是來請我的,你愿意不請自去也就算了,可別辜負(fù)了人家的一番好意?!?p> 累黍城主府不大,光線也顯得很是幽暗,走過去全是大大小小的暗門,仿若一個個牢籠。是夜,烏恙睡意全無,因?yàn)樯頌殪`渡祭師的緣故,他能聽到常人聽不到的東西。此時此刻,他的耳畔又間或聞得一些低沉轟隆的叫聲,聲音里仿佛傳出來巨大的傷痛。烏恙循著似有似無,時強(qiáng)時弱的聲音離開城主府,在累黍城里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那座巨大的牢籠前。那頭巨獸痛苦地趴在地上,身上有一個巨大的傷口,還在冒著血。那頭巨獸并未發(fā)出任何聲音,烏恙卻依稀聽到沉悶的呻吟聲。
“你大半夜到這里來,莫非發(fā)現(xiàn)了什么?”無邪不知道什么時候跟在了烏恙后面,此時他從暗處走來,看到了巨獸身上那巨大可怕的傷口,一時也說不出話來,那像是被人用巨大的刀生生剜去了一塊血肉,割肉放血,殘忍至極。那巨獸表情痛苦地趴在地上,眼里沒有任何神采。
“你看到是誰干的了么?”無邪問。
“我出來的時候你便跟著我了,你問我看到了沒有?”夜色如水,烏恙看了無邪一眼,無邪卻產(chǎn)生了一絲莫名的親切感,這略顯粗糙的聲音雖然和某人想去甚遠(yuǎn),但這人此刻給他的感覺如此熟悉,他雖從始至終無法看清他的臉,無數(shù)次想象可怖的面具下那個叫做“白夜”的男子,有著什么樣的容顏,但此刻他的感覺,就像是那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師兄站在他的面前。無邪晃了晃頭,腦子里卻仍舊滿是念想,那不可能,這是“白夜”,白老人的兒子,在白老人的口中應(yīng)該是如今這整個混沌國里最偉大的造夢師,而“拉黎”,那個靈渡一族中即將消亡并進(jìn)入輪回的男子,自己已經(jīng)找了許久,依然始終是杳無音訊。無邪猜想,他是不是一個人偷偷找了個沒人能找到他的地方,隔絕起來默默結(jié)束自己這一世的生命,“千萬不要,你一定要等著,一定堅持……”
“你就這樣回去了?”無邪追上已經(jīng)往回走的烏恙。
“我們畢竟還是客人,出來時間長了不好?!睘蹴戳怂谎?,又微微拔高了聲音道,“況且這里也沒什么好看的,不過是一頭受傷的野獸,沒什么特別的。”無邪也不傻,登時知道兩個人都已經(jīng)被暗中的人偷窺,便道,“說的也是,一頭巨獸而已,不值得我們大半夜地來瞧?!?p> 第二日晚,無邪被罩在烏恙的障眼結(jié)界里,窘迫地跟他在大街上走著,一不小心就會被結(jié)界撞到,一不小心就會踩到烏恙的腳跟?!澳氵@什么亂七八糟的術(shù)法,這結(jié)界真的有用么?別人真的看不到我們?聽不到我們?”
“那頭巨獸肯定是能看到我們的,但是一般人肯定是看不到的,你不相信我就別非要跟著來啊”烏恙苦笑,“我又沒逼你非要和我大半夜跑出來看野獸?!?p> 巨大的籠子依舊,野獸的傷口依舊,肉被割去,鮮血橫流。
“我白天明明看到這個巨獸傷口已經(jīng)好了的。好像,好像是不曾受傷的樣子?!睘蹴︵哉Z。
“白天?白天那城主非拉著我們游山玩水,你什么時候來集市這里看的?莫非?”無邪想到白天看到烏恙偷偷不經(jīng)意和一個巡城的小侍衛(wèi)聊了幾句,興奮之余還用手摸了摸小士兵的眼睛,瞬間明白了什么,“你給那小侍衛(wèi)的眼睛動了手腳?”
“我不出去看,自然可以找到人幫我看。我從那侍衛(wèi)的眼睛里看到了今天白天城中的那頭巨獸,身上沒有傷口,仍舊在那個籠子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他的傷口現(xiàn)在在我看來,就好像是跟惡魔定的一個契約,每到夜晚的時候就被奪去血肉,再到白日里會恢復(fù)如初。像是一個契約,也是一個術(shù)法,也像是一種蠱,一種我未曾見到過的東西。”烏恙說。
“管他是什么東西,似乎是跟我們沒什么關(guān)系,而且的確不過是一頭野獸,難道你又想多管閑事?”
“不,它不是普通的野獸?!睘蹴Φ摹懊婢摺卑櫫税櫭迹麉s不再說話,因?yàn)樗荒芎蜔o邪說他身為祭師的能力,他不能說他聽到的那低沉的,類似于人的呻吟聲。
“你是自愿的么?”第三日夜晚,烏恙獨(dú)自在自己的結(jié)界里,對著巨獸說話。
“我知道你不會叫,不會說話,但是你用你的心說,我聽得到?!?p> “你忍受如此巨大的痛苦,必然是有原因的。你到底是誰?或者說,你到底是為了誰?”
巨獸雖然不能說話,但烏恙的聲音他是聽得到的。不過它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繼續(xù)蜷縮著。
“一,你不是動物,動物受傷的時候都會舔自己的傷口,而我觀察了你很久,你從來不會。二,我所能聽到的慘叫或者呻吟,聲音雖然并不清晰,但我感覺并非來自動物。三,我偷偷問了一個小侍衛(wèi),你是前幾年沒有任何征兆突然自己出現(xiàn)在累黍的,并非被何人狩獵來。四……”
巨獸突然站起了身子,瞪了烏恙一眼。“別再說了,你一個外來的陌生人,別管那么多閑事,該走的時候就要走了?!睘蹴β牭骄瞢F心里的聲音一字一句傳到了自己耳朵里。巨獸的眼神里充滿了憤怒,對身上的傷口不管不顧,沖著烏恙露出了尖牙,全身的毛發(fā)隨風(fēng)而長,看起來威風(fēng)凜凜而又極其可怖。
“你到底是為了誰?把自己折磨成這樣?”烏恙不僅沒有被嚇住,反而匆忙上前了幾步,幾乎站在巨獸觸手可及的籠邊。烏恙的衣服被巨獸掀起的風(fēng)都吹了起來,“面具”上卻仍舊意味深長的表情。
巨獸見烏恙的反應(yīng)更加怒不可遏,伸出爪子直接越過欄桿的縫隙想要抓住烏恙,卻不曾想一聲巨響,被烏恙的結(jié)界彈了回來。
那巨獸也是蒙了一下,而不遠(yuǎn)處累黍城的城主卻從睡夢中驚醒,因?yàn)樾g(shù)法契約的緣故,一旦巨獸與外界有了接觸,他便能第一時間反應(yīng)過來。
巨獸見不能接觸到烏恙,便焦急地在籠中走動起來,那塊沒了肉的傷口和月光下流不盡的鮮血,愈發(fā)讓人覺得觸目驚心。而烏恙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他反而撤了結(jié)界,仍舊站在巨獸籠前。
“本城主念在你是國寵大人的朋友的份上招待你幾日,并且每日都親自陪伴以禮相待,沒想到,你卻不識好歹,干涉我累黍城的私事。”累黍城的城主趕到的時候,烏恙仍舊在呆呆望著巨獸。
“親自陪伴?不過是怕我們四處亂跑,打聽到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罷了。”烏恙饒有興致地把眼光從巨獸轉(zhuǎn)移到城主身上。那巨獸見到城主,反而安靜了下來,蜷縮下來身子,仿佛要看一場好戲。
“胡說八道,你一個外來人,為何對我城中的事如此感興趣?”
“我……“烏恙看了城主一眼,隨即竟舒展了緊皺的眉頭,“看來我該感興趣的事情還不只巨獸這一件?”烏恙慢慢走近了城主,城主下意識后退,隨即覺察到自己腳上竟赫然穿著一雙繡花鞋。
“出門太急,忘了換鞋吧?這男人的大腳穿的繡花鞋,一定自己偷偷繡了很久吧?”烏恙笑,“一個女人,掩飾得再好,用了別人的外表,終究還是會露出破綻。一顆愛美的心思,躲在一個又老又皺的臭皮囊下面,該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情吧?!?p> “你果然是個聰明人,念在你是國寵大人的朋友上,只要你守口如瓶,我不會為難你??赡闳粢欢ㄒ扛Y(jié)底,就別怪我不客氣?!?p> “守口如瓶對我來說不是難事,他自愿受苦也跟我沒有關(guān)系,我只不過天生好奇,非要知道真相。如果我不知道真相,我的兩條腿也不會允許我離開這兒的?!?p> “如果你非要這么說”城主的眼神突然變得兇狠起來,“那就讓你的兩條腿離開你吧。”城主飛身向前,與烏恙糾纏起來。
城主并非烏恙的對手,沒幾招就給烏恙困住了雙手。烏恙還沒有說話,巨獸反而開了口。
“不要傷害她。”巨獸心里的話傳到了烏恙的耳朵里,“你想知道的,我來說?!?p> “我城天災(zāi),百姓衣食無著,忍饑挨餓,我看在眼里,卻沒有辦法。有一天,她找到了我,說只要我答應(yīng)她一件事,就可以幫我保護(hù)全城百姓。她會一種神力,幫我把血肉轉(zhuǎn)而為糧食、清水供給百姓,這樣我的百姓就能度過天災(zāi)。只要我化為獸,囚于籠,每日失于血肉即可。我把我的皮囊給她,讓她做城主,就沒有人會懷疑了。”
“所以,你是為了百姓,并非為了她?”烏恙問。
巨獸尚未說話,“城主”已答,“為我?為我干什么?他做的一切事,不都是為了她的百姓么?”
城主自知不是烏恙的對手,便也放棄了掙扎。烏恙松開了“她”,“她”走向巨獸的籠子,一瞬變得特別平靜。
“累黍怪物,本是累黍城主。逢累黍天災(zāi),百姓饑荒,城主無力,廣招能人異士,欲呼風(fēng)喚雨,希望求得風(fēng)調(diào)雨順,百姓豐收。有一江湖術(shù)士,頗有幾分道行,與城主達(dá)成盟約?!澳闳粼富頌楂F,每日取一塊肉,一瓢血,忍百割之苦,受切膚之痛,吾將與你訂立契約,以你肉化為糧,以你血化為水,供全城百姓饑渴。你會化為不死之獸,每夜取肉放血,次日血肉復(fù)原。而你城主之位,萬民擁戴,將由我取而代之,你愿意么?”“她”的聲音異常安靜,看向巨獸,又望向了烏恙,“他當(dāng)然說,我愿意。為了他的百姓,他當(dāng)然什么都愿意啊?!薄八蓖蝗恍α耍劬镉邪l(fā)光的東西,仍望向?yàn)蹴?,“可是你知道這故事的前半段么?你知道,他是怎么成為城主的么?”
“故事的前半段是這樣子的。累黍城中,適逢天災(zāi),百姓凄苦,餓殍遍野。老城主年故,膝下無人,昭告全城愿擇一賢良之士接任城主。老城主說,身為城主,該舍家為百姓。誰能舍小家為大家,便能成為下一任城主。城中有一大戶人家,傾盡家產(chǎn),將全家糧食交于城主,更甚,將妻女口糧也全部上交,竟致妻女餓死家中?!?p> “她”的眼中已全是淚水,雙眼血紅望向巨獸,“這還不是全部。此人不僅無情無義,更是喪盡天良。妻女餓死后,他竟將妻子的尸體分給全城百姓烹而食。因女兒身體幼小,無甚血肉,又因老城主一句,虎毒不食子,故將幼女草草掩埋?!?p> “所以你便是那幼女?”
此時的巨獸已經(jīng)蜷縮成一團(tuán),渾身止不住顫抖,哪里像是一頭威風(fēng)凜凜的巨獸,更像是一個做了錯事的垂暮老人。
“不錯,我便是那個可憐的幼女,我僥幸未死,也沒有被分尸,自己從墳?zāi)估锱懒顺鰜?。?dāng)時我便立下誓言,一定要讓這畜生不如的東西受盡千刀萬剮之苦。我流落在外,幸得高人收留,傳我道法仙術(shù),我?guī)煾敢詾槲抑皇巧頌榕?,學(xué)這些只為方便護(hù)己傍身,卻不知我早年經(jīng)歷,我學(xué)的一切都只為日后復(fù)仇打算。我如今都有些后悔,為什么當(dāng)初只是讓他受了這個術(shù)法,而不是讓全城的百姓都來割他的肉,喝他的血,這樣豈不是更成全了他的大愛,成全了他愛百姓的一顆心?!”
“可他終究是你的父親?”烏恙已經(jīng)不知道該說什么,因?yàn)樗麑?shí)在沒有理由阻止這個姑娘復(fù)仇,況且她也的確是救了全城的百姓,再者,她也并未殺了他。
“那你現(xiàn)在有什么打算?”烏恙問這個被囚困在那個衰老皮囊里的姑娘,“你就打算一直這樣?”
“這樣有什么不好?他的百姓豐衣足食,隨了他的心愿,他的城主之位也沒有旁落他姓,他的罪孽他也一直在贖,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結(jié)果么?等他這副皮囊在百姓面前撐不下去了的時候,我便可以光明正大地由“老城主”讓位于“新城主”,我會好好管理他這個城,讓他每天看著,每天為他的百姓割肉流血。每天都能讓他體會到我和母親當(dāng)年的痛苦,體會到我永無休止的仇恨?!?p> “那如果……”烏恙頓了一頓,“我是說如果,如果你的母親還在的話,會不會不忍心看到這一幕?”
“你不用跟我談母親,你是修仙之人,可你別忘了我也是。被分尸且被分而啖之的人,被視為大惡之人才有的刑罰,靈魂會因?yàn)榭膳碌某鸷薅缐櫟鬲z,永遠(yuǎn)無法從地獄里逃脫。而我,就如那個從地獄里僥幸逃脫的人,我的仇恨不會少,我的罪孽也不會再多?!?p> “可你終究會痛苦一生,不得解脫?!?p> “我從墳?zāi)估锱莱鰜淼哪且豢蹋鸵呀?jīng)注定了痛苦一生,不得解脫?!?p> 美好的月亮,滿眼淚水衰老的皮囊,蜷縮一團(tuán)的巨獸,同樣帶著“面具”不得解脫的人,刺目的血肉,安靜而詭異的畫面,烏恙幾次想伸出手來做些什么,卻終究還是靜靜放了下去,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感包圍了他,身為造夢師,他第一次不知道該做什么,怎么做。是給這姑娘一個她母親遠(yuǎn)離地獄的夢,是給這巨獸一個家庭圓滿的夢?
“為什么突然急著離開這個地方?我覺得你們這幾天享受得很?!毖┩]好氣地跟在幾個人后面嘟囔。
“你查出了什么么?”無邪問,“那巨獸的傷口……那……”
“什么都沒有,沒什么好問的”烏恙打斷了無邪的話,“這個城什么都沒有。”
照無邪的脾氣,肯定不會結(jié)束對話。在這個混沌,只有兩個人敢這樣和他說話,一個是他的師兄,靈渡拉黎,還有就是這個明明叫做“白夜”,非讓別人叫他烏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