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姓謝,姑娘可喚我時寧?!蹦侨松裆蛔?,依舊淺笑微微,道,“相遇為幸,相識即緣,何必敬語相稱反顯疏遠(yuǎn)?”
時寧,謝時寧。
雍黎心中默念了兩下這個名字,沒由來地覺得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
她見這人坦誠,盡管也不知道這個名字到底是不是真名,卻也露出了絲笑意,“謝兄喚我鳳歸便可?!?p> “姑娘姓鳳?”
“不是?!庇豪韬苷\實地否認(rèn),因為上璋雍姓極少,她此刻也不想暴露身份,所以刻意忽略未提,“是家里長輩取得字?!?p> “哦?漫流溯兮,游方;植青梧兮,待鳳歸?”謝時寧似乎知道她不想告知姓名,也不苛求,卻對她的字更感興趣些。
“家中長輩總是期盼祝福頗多。”雍黎想起最初自家祖父和舅舅似乎還為這字有過些許爭執(zhí),祖父覺得雁意儒雅,神游遼闊長空,有超然玄遠(yuǎn)的境界;而舅舅卻覺得鳳字高華,翱翔神隱九重,有目及天下的氣度。不由會心一笑,道,“祖父推崇道家疏闊寥遠(yuǎn)的境界,原本取了‘雁歸’二字;但舅舅卻說‘雁’字寥落凄愴,莫若‘鳳歸’?!?p> “由這二字便可見尊長皆境界不凡,鳳歸應(yīng)該也是家族寄予厚望者?!敝x時寧手持絹布將方才案上的琴小心地擦,聽雍黎解釋后,頗為好奇地挑眉看她一眼。
“初生時名,長成時字,無不是家中長輩美好的祝福。時寧之‘時寧’,又是何意?”雍黎突然覺得這樣與一人聊天,似乎這輩子再不成有過,但心下卻并不排斥。
謝時寧手指無意間碰到琴弦,發(fā)出一聲泠然聲響,索性擱下絹布不再擦了,待得琴音散去,他笑道,“寂靜處得安寧,紛雜中得安寧,亂世時得安寧??峙滦珠L是這個意思吧?”
“兄長?”雍黎偏頭。
謝時寧探身取過旁邊案上用來裹琴的棉麻素布,解釋道,“我父母早亡,自幼隨兄長長大?!?p> “抱歉?!庇豪杪犓搜?,不由生出些同病相憐的感觸來。
“無礙?!敝x時寧用素布裹琴,連一角一落都折疊整理地齊整,聽她聲音含了歉意,抬頭看她一眼,道,“今日見鳳歸不覺竟有剖心相交之感,我視鳳歸如故友?!?p> “幸甚。”
雍黎含笑點頭,挽袖而起,“再謝謝兄善意,鳳歸告辭?!?p> 話畢她的目光在西側(cè)窗戶的位置落了落,然后轉(zhuǎn)身推門而出,背后,謝時寧清遠(yuǎn)深凝的目光落在她清瘦的背影上,她寬長的衣擺在秋日寒涼的江風(fēng)中微微揚起,一剎間渡滿凌冽霜寒,和船間明滅的燈火。
直到雍黎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謝時寧眼角的笑意方漸漸沉了下去。
“進(jìn)來?!敝x時寧目光從西側(cè)半掩的窗上掃過。
立時進(jìn)來一人,躬身垂首,姿態(tài)恭謹(jǐn),“主子?!?p> “把香熄了吧,聞久了太膩?!敝x時寧將最后一根布帶系上,淡淡吩咐道。他素來焚的都是摻了苦艾的蘅蕪香,這次隨行的人錯帶了九月子,聞著太過甜膩。
“是?!眮砣藨?yīng)諾,忙熄了香。
謝時寧抱著裹纏好的古琴起身,微微回首,深深看那人一眼,看得那人心下悚然一顫,立即越發(fā)恭敬地俯下身去,方轉(zhuǎn)身將琴掛在一側(cè)高案之上,“子肅,你下次若想知道些什么可正大光明地跟在我身邊。”
“屬下愚鈍?!?p> “愚鈍?”謝時寧似乎冷笑了一聲,只是語氣卻并無太大變化,“你素來聰慧得緊,否則我兄長怎會放你在我身邊?”
叫子肅的青年聽他這句話后似乎急于解釋什么,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只得悶悶一聲,“主子言重了。”
“我兄長交予你何事我并不想知道,總歸這些年我視他如父如母,僅僅一個你還觸不到我的底線,我在上璋的這幾個月你可事無巨細(xì)地報給他知道,但我插手的黎賢的那件事,我并不希望有一絲一毫送到他的案上?!敝x時寧語聲淡淡,明明是警告訓(xùn)示的話,卻連情緒也毫無波動。
“是,屬下明白?!瘪T子肅垂首應(yīng)諾,“但是主子在外這幾個月,也該回去了,主子那邊也催了多次?!?p> 謝時寧自然明白他語中的后一個“主子”指的是自家大哥,只悠悠然聊了聊琴上垂下的流蘇,緩緩道,“不急,還未到時候。”
空氣中仍留了些未散盡的香氣,謝時寧沉默良久,見自家屬下似有疑惑,難得多了句,“有什么話便說?!?p> 馮子肅看了眼自家主子,也不遲疑,道,“方才那位姑娘,主子看出什么了?您留下她是有所懷疑?”
“是她懷疑我。這里,這半個時辰,她看出的遠(yuǎn)多過我。”謝時寧似笑非笑地看著那人,在他明澈通透的目光下,那人額上漸漸沁出冷汗來。他伸手拉上了半開的窗頁,“她雖沒有武功,但你出現(xiàn)的那一刻,她一清二楚?!?p> 馮子肅心下詫異,他方才是發(fā)覺雍黎沒有武功才敢靠近此處房間,卻沒想到雍黎的感官如此敏銳,他知道自己此次自負(fù)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得垂首不語。
謝時寧似乎知道他的心思,也不等他開口,道,“子肅,你遣人回長楚,與我兄長帶個消息?!?p> “您吩咐?!瘪T子肅神色一肅,他知道自家主子既然讓自己派人送消息回去,想必此件事是不得有失的。
謝時寧從案上之前放下的《虛銘經(jīng)》中抽出一個信封遞過去,道,“告訴兄長,我下月去陳國。”
“是。”
雍黎坐在桌旁,對著滿滿一桌的菜,漫不經(jīng)心地攪著碗里的湯。
這些菜都是謝時寧吩咐人送過來的,雍黎也不客氣地接受了,只是她素來吃得不多,所以喚了林軼一起吃。
“少主有何吩咐?”林軼不客氣地吃飽喝足后擱下碗筷,見雍黎若有所思地看著碗里的湯,便知她此刻思慮不停,只得輕聲問詢。
“沒什么?!庇豪杷品交剡^神來,丟開碗勺,也不吃了,“讓人來收了吧?!?p> “船上那人是什么人?”林軼等人將碗筷收好下去,方開口問。
“我并不確定?!?p> 雍黎推開窗戶,江邊有漁火點點,明明滅滅別有情趣。她伸手往窗外一攬,便接了滿手沁涼的秋雨,“不過他應(yīng)該是長楚人?!?p> “為何?他自己說的?”
林軼見夜雨寒涼而她又穿得單薄,忙將隨意擱在矮榻上的披風(fēng)遞過去。
雍黎本不想接,見他姿態(tài)一貫的恭謹(jǐn),也不拂他的好意,伸手接了,卻沒有穿上,只是仍舊將窗戶關(guān)上。
“他屋內(nèi)燃著的香是蘅蕪香。”
“蘅蕪香?”
“產(chǎn)自長楚南河一帶的蘅蕪香,數(shù)量稀少,千金難求,向來專供長楚皇室貴族。而且他之前拭琴用的絹布,也是獨產(chǎn)于楚地的素布生絹,所以我想他十有八九是長楚人?!庇豪柘氲街胺竭M(jìn)船艙時便聞到的氣息沁和的蘅蕪香,香氣里面有淡淡桂花一般的甜味,這是長楚人的習(xí)慣,長楚人喜甜,喜歡在熏香里摻雜些香甜味道。
“這些人不似普通商客,他們到這里來做什么?少主,可要我讓人查查?”林軼方才在外面便有所觀察,這一行人大約有二十來人,雖各自行事,但行止舉動皆有章法,一看便是大家出來的。
“查不查都一樣,這樣一撥人進(jìn)入上璋,事先卻沒收到什么消息。要么是這群人無足輕重,沒什么重要的價值;要么就是他們遮掩行跡的能力手段皆在我們之上,我們什么也沒查出來。謝時寧這人,我有預(yù)感,他是屬于后者。”雍黎倚著窗扇,手指在窗沿上畫了畫,眼角始終一絲清涼的笑意,“方才與他對談,他言語中一直試探未停,而且從我一進(jìn)門他便對我有所觀察和試探,或許他對我的身份已有估量和猜測?!?p> “我是擔(dān)心少主安全,這里離兩岸甚遠(yuǎn),暗衛(wèi)跟不上來,這船上除了我之外只跟來另外兩名璟王府護(hù)衛(wèi),一旦發(fā)生什么事,恐怕……”
“危險不至于,你可放心?!庇豪枳哉J(rèn)不是個沖動的人,她既然敢答應(yīng)那人同行,自然已經(jīng)做好了一應(yīng)的安排。
她沉思片刻,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問,“如果不從琚州走,而是從蠡河渠經(jīng)瓊州往平皋去,大概要多少天?”
“蠡河渠與瓊州中間還有三城,快馬大約也要六七日,比直接從琚州走要多花一兩日?!绷州W略作估量便給了答案,他一向在璟王封地,對璟王封地的幾州情況也較為熟悉。
“那……你聯(lián)系蠡州做些安排吧,我們或許不會從琚州走了?!庇豪柘肓讼?,又道,“下個渡口這船應(yīng)該會靠岸稍作停留,你可趁機(jī)上岸聯(lián)系?!?p> “是。同行的這群人,我需要有所防范?”
“你上岸之后,行蹤也不必過于遮掩了,他們?nèi)舾Q探一二也無礙?!庇豪枘罅四蟀干戏讲攀膛障峦肟旰笮滤蜕蟻淼南憷妫簧踉谝獾?。
鵝黃細(xì)皮品相極好的香梨在雍黎手下滴溜溜轉(zhuǎn)了幾下,又骨碌碌滾到一邊去,她也不伸手去拿,而是手指在桌上無意識地畫著什么。
等她終于停了手,將有些凉的雙手?jǐn)n到袖子里時,方道,“我父親……那邊可還好?”
“多虧那日崇大夫聽說平皋附近出了百年的偈陽草已先行趕往平皋,主子病情已有所遏制?!绷州W是知道她父女之間一些舊事的,聽她語氣中有些遲疑,也不敢稍作猶疑,忙恭敬回了。
“有崇先生在應(yīng)該也無大礙?!庇豪枵Z聲淡淡,“你父親也在平皋?”
“是,雁元關(guān)那邊戰(zhàn)后一應(yīng)事項也處理得差不多了,我父親原本這兩日也就打算回去的,主子這邊事發(fā)突然,所以提前趕了回去?!?p> “嗯,有你父親照應(yīng)著,平皋那邊應(yīng)該沒有什么大礙。”雍黎心里有個猜測本來不想說的,想了想,為了避免橫生枝節(jié),還是交代一下的好,“回平皋的這一路上,如果有什么突發(fā)的狀況,你在瓊州城等著便好,不必再大動干戈地尋我?!?p> “是?!北M管很疑惑,也不知道雍黎指的這個突發(fā)狀況到底可能是什么,林軼還是一貫惟命是從,并不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