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那人伸手撥開她額間的發(fā),笑道,“你是問我為什么要殺他?還是問我為什么要留你性命?”
不待那女子回答,那人繼續(xù)道,“殺他是不得已,留你……,是因為,你是我的女兒?!?p> 你是我女兒。
你是我女兒。
……
這般平淡的語氣,這般輕巧的辭色,這般擲地有聲的句意。
那女子僵坐半響,突然凄厲地笑起來,“哈哈——這般謊言,這般謊言……你如此狠毒,用這般罪孽困住我一生?我告訴你,你休想!”
“如你所知,我不是好人,但我還不至于撒這樣的謊?!蹦侨苏Z聲平靜,神色全無一絲惱怒,完全不憚于承認(rèn)自己不是好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和他終究……,孽緣……”看著他一如往常平靜的神色,那女子似乎終于斷了心里最后一根弦,她喃喃低語,忽的又抬頭死盯著那人,冷冷笑道,“你就是如此安然地將我和他推入死局,然后眼都不眨地便棄了他?你還真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他有你這樣的父親是他的悲哀,我承了你的骨血我都覺得惡心!”
“你不必覺得惡心。”那人似乎絲毫沒有惱怒,語氣平靜,“你不想見我,我也不想見你,你走吧?!?p> 下面似乎靜了靜,原本劍拔弩張的氣氛,轉(zhuǎn)瞬被寂靜代替。雍黎似乎想到什么,她閉目靜坐,直到在腦中將這一番對答準(zhǔn)確的對上隱于積年的某樁舊事,良久,睜開眼看向大陸之北,漆黑深邃的眸光斂過一絲不可言明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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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璋的京都,步步錦繡。
雍黎記憶里,寬長的護(hù)城河依舊長流不息,雍穆厚古的城墻依舊帶著百年滄桑風(fēng)度和雄渾氣勢,遠(yuǎn)處重重檐脊輝煌富麗,而長街上往來川流的人群依舊是從前繁榮喧鬧景象。
雍黎自定安城北北定門入,悄無聲息地入了城,她沒有去定安的璟王府或者華陽府,而是往齊安大街的廣凌濤落了腳。
雍黎他們輕車簡從,比遠(yuǎn)遠(yuǎn)落在后面的車隊早到了有五六日時間,原本打算先暗中打探一二,或者進(jìn)宮探探皇帝陛下的意思。誰知剛進(jìn)了廣凌濤,便聽到坊間信誓旦旦的傳言,說陛下旨意,令宣陽公主與陳國來使和談,其實是有意與陳國和親,是想讓宣陽公主見見這位陳國四皇子。
雍黎聽到大廳內(nèi)喳喳嘰嘰唾沫橫飛的這般傳言時,腳步頓了頓,她扶著通向二樓的木質(zhì)樓梯的扶手,微微偏頭掃了掃大廳。正在侃侃而談的青年富態(tài)公子,一身錦繡華服,一看就是京城富貴人家游手好閑的少爺,沒事就出來招雞斗狗吃喝嫖賭,偏偏因著家族背景比尋常人知道的事情多些,于是就不怕死地和一幫狐朋狗友出來磨牙。
所以雍黎絲毫不懷疑這些消息的來源,盡管傳言傳得久了也就多有不實,但這種事既然能傳出來總歸會有個由頭。
跟在雍黎身側(cè)的侍女和屬下顯然也聽到了這番傳言,連亦見雍黎臉色不變,也沒有說話,但只見著她手指微動的一個細(xì)小動作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轉(zhuǎn)身三步兩步就走到那富態(tài)男子跟前,一把將手里的劍拍在桌上,震得桌上十?dāng)?shù)種香料腌制熏炒的花生撒了滿桌,嘩啦啦滾了滿地。
“要命就閉嘴。”連亦雖不及覓鐸身上帶著的那種冷厲氣勢,但未晏培養(yǎng)出來的人又能溫和到哪里去,她一開口便帶著血腥的殺意。
那三五個紈绔被她這一下震得怔了怔,待醒過神來,發(fā)現(xiàn)眼前的不過是個模樣清麗的女子,又忍不住縱了性情,“這么標(biāo)致的娘子,何必這么殺氣騰騰呢??靵磉@里坐,和爺們談?wù)勑?,有你的好處。?p> 他說著便伸手過去拉連亦,連亦嫌惡地讓開身,抽劍一擋,順勢一個劍花將劍尖抵在他的喉頭,冷冷道,“你是真不要命了。”
雍黎盯著僵立著看著抵在自己咽喉的長劍的那個富態(tài)公子一眼,轉(zhuǎn)身走過去,淡淡道,“你是兵部紀(jì)博方家的?”
“算你識人,兵部尚書就是我爹,你們快放了我,不然讓你吃不了兜著走!”那人似乎見有人知道自己身份,突然就漲了氣勢。
“放了你,可以?!庇豪柙谶B亦身后站著,似笑非笑看著那盛氣凌人的公子哥兒,“我對你方才說的那個傳聞很感興趣,來,仔細(xì)和我說說,你從哪里聽來的?”
“我爹是兵部尚書,知道這些事還不是輕而易舉的,我難道還會騙人不成?”那公子哥兒挺了挺胸脯,有些浮腫的臉上滿是得意之色。
雍黎手指在身側(cè)的桌面上彈了彈,微微偏頭看著那位紀(jì)家四公子,笑道,“紀(jì)尚書難道沒有教過你不要妄議朝中之事和宮中之事?如此天日煌煌之下,你將如此牽連前朝后宮從未有過絲毫定論的事,隨隨便便綻于口舌之下,當(dāng)真是視朝廷禮法于無物?”
“這算什么!我爹是兵部尚書。”紀(jì)四公子瞪了瞪他細(xì)長的眼,“你們這些升斗小民懂什么?陛下早些時候就露了和親的意思來,這是滿朝皆知的事?!?p> “滿朝皆知的事?”雍黎冷笑一聲,“連亦?!?p> 連亦會意,橫劍一拍,一道狹長的紅印子瞬間便出現(xiàn)在紀(jì)四公子白胖的臉上,他身邊的幾個狐朋狗友立刻被嚇得退開去,而原本候在門外的家丁打手們立刻就涌了進(jìn)來,原本氣氛雅致的廣凌濤頓時吵嚷一片。
“哪里來的死丫頭,敢對我們家爺動手,不想活了嗎?”為首的那位紀(jì)四公子的親信小廝揮著一根長棍“啪”地就敲上一張桌子,桌上杯碟碗盤嘩啦啦碎了一地。
一直跟在雍黎身后的屬下護(hù)衛(wèi)見狀立刻將雍黎嚴(yán)密地護(hù)衛(wèi)在中間,雍黎安然負(fù)手而立,頗有興致地看著單方面碾壓的戰(zhàn)局,紀(jì)四公子的家丁打手們瞬間鼻青臉腫,七倒八歪地躺了滿地。
“你……你們,好大的膽子!你們等著,等著京兆府來拿人,本公子就不信治不死你們!”紀(jì)四公子怒氣沖沖的給了身邊一個家丁一腳,吼道,“去,去京兆府,就說有一群刁民傷了本公子,讓他們快點來人。”
那家丁連滾帶爬地出了門,跑的方向正是京兆府所在的方向。雍黎不理那紀(jì)四公子挑釁的目光,轉(zhuǎn)身便欲上樓,她可不想浪費那時間來和處理這樣無聊的事,走了這么多天,都不曾好好休息過。
“紀(jì)四公子先別忙著拿人,在下這里有筆帳需要跟您算算?!睒巧暇彶较聛淼哪凶樱m眉目普通卻別有明烈英氣,他看見樓下長身玉立的雍黎時,先是不可置信地一怔,隨即微微含笑點了點頭,又看向那紀(jì)四公子,道,“紀(jì)公子的家丁一共毀了我這里桌子三張,椅子九把,綾幔十二尺有余,杯盤碗碟共五十三件。我這廣凌濤的桌椅是上等的梨木,綾幔也是寸帛寸金,杯碟是上好的雁南骨瓷,這些去零存整不多不少剛好十二萬兩,請紀(jì)公子先結(jié)算了吧?!?p> “你,你這是獅子大開口!”紀(jì)四公子被那人這一連串的跳躍性的計算怔地不知道該說什么,然后又被最后那個十二萬兩的天文數(shù)字驚住了。
“廣凌濤是什么地方,四公子不知道?紀(jì)四公子應(yīng)該慶幸自己沒有損壞那幾幅瑾竺畫,不然可就不是這個價了。”那人平靜地帶著笑,“四公子若沒有帶銀票,在下可派人親自到府上去取,我想紀(jì)尚書應(yīng)該不會是個賴賬的人。”
“你,你……”紀(jì)四公子指著那人“你”了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他身邊一個靈活的小廝見狀立刻拉著他耳語了幾句,那紀(jì)四公子聽了先是滿臉憤怒未消,隨即目光一亮,丟下一句“你們給我等著”,便帶著人匆匆離開。
雍黎帶著連亦進(jìn)了三樓的一間客房,之前下來的那人也跟著進(jìn)去,順手關(guān)上門,隨即屈膝于地一個大禮,“屬下席瞿見過主子。”
雍黎隨手將肩上解下的披風(fēng)搭在衣架上,揮揮手示意他起來。
席瞿躬身持了謝禮,站起身,道,“主子不是還有七八日才進(jìn)京的嗎?公子這兩天不在京里,要不要屬下……”
“不用,你也不必管我,該做什么做什么去,我就是暫時在這里住幾日?!庇豪鑿囊录芘月哌^來,問,“紀(jì)家這小子說的這話,從哪里傳出來?”
“似乎是這兩日才傳出來的消息,朝中確實有透露出與陳國聯(lián)姻的意思來,但卻從沒有明確說是誰與誰,聯(lián)系起最近在定安的陳國四皇子沈慕,市井便傳出我國會遣公主和親的消息來。而如今上璋這一代有公主之封的,只有您陛下三女淑儀公主,而這位淑儀公主前些時候指婚給了溫家,在加上陛下又在這時候召了璟王和您回京,所以市井的流言就更加確定是陛下想要讓您與陳國那位四皇子聯(lián)姻。就連,給淑儀公主匆忙的指婚,也被傳成是上璋和陳國以后還會有一場大戰(zhàn),陛下是不忍心女兒嫁過去受苦左右為難,才讓您去和親的……”席瞿微微躬身,目不斜視。
雍黎聽著他這一翻話,臉上并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情緒,而連亦卻暗暗看了她一眼。
雍黎顯然不太相信這般傳言,先不說皇帝陛下對她母親的感情,對她自幼的護(hù)佑之情的真假,單憑她掌著三州封地和八萬華陽軍,作為一個帝王根本不可能讓她帶著這樣的身份勢力嫁出上璋,除非成安帝收回她的爵位和封地,但是她的軍功政績讓他絕不會愿意背著天下輿論壓力收了她的封地和兵權(quán),更何況她還是璟王府唯一的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