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珠下去后,雍黎一直在里間桌子旁坐著,她手指沾了茶水慢慢在桌上寫寫畫畫,待寫到黎貞二字時,她突然停了停。
良久,似乎想到什么,她伸手將桌上的字跡一抹,然后微微偏頭朝外間道,“謝兄,別來無恙?”
“你倒是坐得住?”外面掀簾進來的謝時寧還是一貫高山朗月般的風度,他對雍黎展眉一笑,“即便再怎么安然自處,也不該在此虎狼之地逗留甚久?!?p> “我不擅武功,會的也不過一些自保的拳腳功夫,更何況被他們下了藥四肢無力。這處不歸園雖表面上看來風平浪靜,誰知暗中藏了多少人,以我如今的情況能走到哪里去?”雍黎不動聲色,語氣平靜。
謝時寧聽了她的話,忙伸手欲探她的脈,卻在觸到她手腕時停住,偏頭笑問,“介意?”
雍黎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她從不是那等戰(zhàn)戰(zhàn)兢兢恪守男女之大防的閨中女子,被個男子碰了下便哭著鬧著要死要活,若真要如此,她也不要做事了。
半響,謝時寧收回手,“是被下了藥,應該是密蒙草,但分量并不重,所以你還能行走自如;若真是下足了分量,恐怕你也就只能活死人一樣在床上躺著了??礃幼咏o你下藥的人只是想把你困在這不歸園,他們是想讓你看到些東西?”
雍黎不置可否,低頭理了理袖子,算是默認了。
“這處樓閣四周通向外面的窗戶都被封死了,上來的樓梯處又有人把守,你是怎么上來的?”
“我自然有我的辦法。”謝時寧一笑,“我相信你也有千百種方法出去,而你選擇留在這里,必然是因為看到了他們想讓你看的東西,或者,還有他們本不想讓你看到的東西?”
雍黎挑眉,“太聰明的人,一般死得都比較快?!?p> “所以我想你會比我死得更快?!?p> 謝時寧玩笑般地丟下這句話,雍黎也不在意,問他,“你讓阿珠送來的信息,是什么意思?”
“那幾個字什么意思,你會看不懂?”謝時寧還是溫溫和和地笑。
“你什么意思?”雍黎不想和他打文字官司,直截了當?shù)貑枴?p> 謝時寧笑看她,緩緩道,“沒什么意思,我樂意?!?p>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那日我也在金陵春?!?p> “所以你是看著我被人擄走的?”
“是?!?p> 一問一答,他二人都沒有絲毫遲疑,雍黎突然停下來,沒有再問,她目光直直盯著謝時寧,“所以,你是黎賢的人?!?p> 謝時寧這下倒是略遲疑了半刻,不過也僅僅是半刻,他道,“你覺得我會委屈自己如此?我無意卷入上璋爭位的渾水。”
雍黎一笑,她不過是試探性的一句話,謝時寧這人但從風華氣度看來就已在眾人之上,也絕不會委屈自己到黎賢麾下做個謀士;但他是長楚人,雍黎擔心的是他來上璋另有目的,上璋局勢如今已經(jīng)夠亂了,她不希望這個疑似長楚貴胄的謝時寧再來加一把火。
而僅這與謝時寧的幾面之緣,雍黎便看出他絕非等閑之輩,自己若與他對上,恐怕也只有五分勝算。
“如此說來,到是我多想了。”雍黎將新斟的茶推到謝時寧跟前,笑道。
“怎么說?”謝時寧接過,道了謝。
雍黎淺笑,低頭看自己的手指,沒有回答。
“我們也算是生死之交,我既然來了一趟,空手而歸總歸是白費力氣,有什么要我?guī)兔Φ?,鳳歸不必客氣?!敝x時寧看她樣子,舉起茶杯沾了沾唇,嘴角亦帶出一絲意味不明的淺笑。
“要求?”
謝時寧這句話在她意料之外,卻也在意料之中,雍黎微微轉(zhuǎn)過頭,含笑看他。
“何意?”謝時寧偏頭笑問。
“這天下從來沒有免費的午餐,你給我?guī)兔﹄y道不要什么報酬?”雍黎面無表情反問。
謝時寧這人一看就不是那等濫好人,所籌所謀必有目的,幫忙?笑話。
“報酬?有?!敝x時寧莞爾一笑,“那日的燕餃很是不錯,鳳歸可愿再次作陪?”
雍黎目光奇怪地在他臉上停了良久,她倒是奇怪謝時寧有這樣的要求,卻也沒有多說什么,而是若有所思地看著杯沿。
“那么,勞煩你給我送個消息出去吧?!?p> 雍黎終于開口,沒有絲毫客氣的提出了要他幫忙的事。
謝時寧毫不意外,清清雅雅地笑,“送給誰?靖節(jié)軍,禁衛(wèi)軍,京畿衛(wèi),亦或是……璟王府?”
他言詞試探,神色間卻完全沒有一點試探之意,語氣間卻似乎帶著肯定的意思來。
雍黎不置可否,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要知道對于思謀周全聰明太過的人,有時候模棱兩可的答案可比直接的否定要有作用的多。
雍黎擱下茶杯,慵慵散散地往后一靠,倚著椅背,“齊府,紀府和洪府?!?p> 這個回答讓謝時寧詫異地挑挑眉,這不歸園顯然就是以紀粟和洪浩為首的幾個富家子弟搞出來的把戲,而以他對上璋局勢的了解,齊府和紀府是黎賢一方,而洪府則是黎紹的表親。
他今日來此,顯然是知道了黎紹的一番打算,本想有所動作,卻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雍黎,沒想到雍黎會與這黎紹黎賢都有關(guān)系,更沒想到她的打算竟是這二人一個都不放過。謝時寧心下微哂,他對黎賢本就沒有多少扶持之心,黎賢栽在黎紹的布局之中關(guān)他何事?而當下他顯然對雍黎的興趣更大些。
“如果我猜的不錯,這本是黎紹布的一個局,而你是局中的一枚梟棋,為何你的刀鋒也順帶刮上了黎紹這個布局人?”
“梟棋?梟棋也是棋子,而我這人偏偏不喜歡被人當作棋子?!庇豪杪曇翥紤?,手指挑開垂在眼角礙事的一縷發(fā)絲,“所以,我改了這盤棋,棋子也當然要執(zhí)在我自己手里?!?p> “看來這回黎紹是用錯了人?!敝x時寧了然一笑,聲音里似乎還帶著對黎紹的淡淡惋惜。
“他這計策本可無懈可擊,只是他這次是著急了些?!庇豪栉⑽⒊了?,黎紹將她困在這里,無非就是想借她的手挑出這樁驚天之案,借她的手剪除齊家和紀家這兩個黎賢甚為倚重的羽翼。而他到底沒料到洪浩也在其中插了一手,更沒看清雍黎從不是那等任人利用的性子,這最終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苦果,還得他自己咽。
“你的計劃尚未真正開始,洪浩那人我雖不了解,但到底是國公府世子,也不是全無見識的人,你如何篤定他會走進你計劃的陷阱中?”謝時寧雖驚訝于她的籌謀,卻覺得她這樣的人本不該活得如此嘔瀝心血,于是愈發(fā)生了探究的意思來。
“是,他不蠢,正因為不蠢,所以總會帶著些自以為是的多疑。他今日要見我必然是因為紀粟與他說過我的存在,而我與阿珠并無半分相似之處,他見著替我下去見他的阿珠,必然會生疑。疑心一起,以他的那點小聰明自然要找個機會一探究竟。”
雍黎言辭間帶著洞悉人心高高在上的清傲意氣,按說這樣的語氣聽來會讓人覺得不舒服,但她語氣中卻偏偏又帶著些隨意散漫,仿佛本該有如此。
“我很好奇。”謝時寧衣袖微展,似乎很欣賞雍黎這般的思謀周全,“只可惜這不是我的一盤棋?!?p> 雍黎抬了抬胳膊,這幾日下在她飯食里的軟骨散越發(fā)多,但她需要保持體力,不能不勉強吃些東西,饒是她刻意控制,卻還是不免攝入許多。
她推算著今夜之亂會在寅時發(fā)生,想了想,拔下發(fā)間那日傷紀粟的發(fā)簪,輕輕扭了扭端部,倒出一粒綠豆大小的藥丸來,藥丸赤紅,細聞有淡淡藥香。
雍黎看也沒看就往嘴里丟,這是名醫(yī)出溪親制的藥丸,可解百毒,只是這藥須得兩三個時辰才見效,而且對小小的軟骨散作用卻不大,頂多就是激發(fā)她半個時辰的體力。
謝時寧扣住她的手腕,將那藥丸從她指尖拈過來,細細看兩眼,道,“這般千金難買的解毒良藥就被你這般當糖豆子吃了?”
“不過藥而已,也比不得糖豆子好吃?!?p> 雍黎伸手欲取過來,謝時寧卻一讓,反而從懷里掏出另一小瓶藥來,“你這藥后勁太大,用來解軟骨散得不償失,無異于飲鴆止渴。這瓶子里的要溫和些,你用這個?!?p> 雍黎也不拒絕,將那瓶子收起來,卻將自己的簪子遞出去,“這里面還有六七顆,雖于你的病沒多大作用,但心力交瘁時或可好受些?!?p> 謝時寧一笑,坦然接過來,也不問雍黎是如何知道自己身有舊疾的。他的病由來已久,尋常藥物早已沒有作用,每次舊疾發(fā)作,痛不欲生的蝕骨滋味也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捏在手里的簪子,烏金材質(zhì),外表看來花樣圖紋厚古質(zhì)樸,謝時寧卻一眼看出其中的玄機,三處機簧,末端藏藥,前端開可為利刃,中空可藏毒藥迷藥。
“這算是其中一次救命之恩的謝禮?”謝時寧玩笑。
“我不喜歡欠人情?!庇豪杩此谎?,慢慢道,“欠你的我會還,但只在我認為可以的情況下。”
她的言下之意是不會因所謂人情影響自己的判斷,而其實卻是帶著點試探之意的篤定。
“那我豈不是虧了?”雖這樣說,謝時寧面上并沒有太在意的神色,其實以他的性情手段,若想要收取回報,根本就不是隨隨便便就能打發(fā)的。換句話說,要他出手幫忙,根本就是飲鴆止渴。
“那么,你想如何?”
“我么?”謝時寧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窗外的方向,道,“這件事以后再說吧。”
“你的計劃是在今晚吧,我得先走了,兩個時辰幫你把消息送到?!彼鹕砦⑿Γ白詈蟮慕Y(jié)果,我很期待呢?!?p> 雍黎看著他消失在外間的身影,眼眸愈加深沉,這人太過強大,看似隨意灑脫,實則心思難測。她有所防備,亦有相惜,只是心下的那股不安卻也越發(fā)深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