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窗外的鳥雀復(fù)鳴,經(jīng)過一宿的安歇,它們又恢復(fù)了活力。
放在床頭柜上的無名古書無火自燃,卻未曾燒灼床頭木板,靜靜燃燒著,最終只留下了一團灰燼。
梅花的眼皮微微顫動,不一會兒,他緩緩睜開了眼睛,望著陌生而又熟悉的房梁,眼底閃過一抹迷茫。
待到不屬于自身的記憶全部褪色,那些有關(guān)于‘劍’的印象就被烙印進身體里,化作了他的本能,哪怕他的記憶全都遺失,這些東西也不可能會被遺忘。
只要他再次拿起劍,哪怕沒有相關(guān)的記憶,身體也會自己動起來。
梅花拉開被褥,面容平靜地坐起,坐在床沿,轉(zhuǎn)頭望向床頭,看著那團灰燼嘴唇微抿,一聲不吭。
觀望片刻后,他也什么都沒說,起身打掃,將那團灰燼掃進一個布袋,捆好袋口,暫時放到了一邊。
將垂于腰際的長發(fā)以混元髻的扎法系起,轉(zhuǎn)身從衣柜里拿出一件灰色道袍,工工整整穿到身上,提著布袋走出房間。
剛剛越過山頭的朝陽斜照在梅花身上,少年眼睛一瞇,下意識抬手擋住陽光,等待半晌,待眼睛適應(yīng)了光線之后才抬起腳步走向雜物房。
片刻后,他提著一柄鐵鏟走向道觀后面,在距離道觀不遠處的一個墳?zāi)古酝诔鲆粋€土坑,把那個布袋放了進去,神色肅穆地將其埋好。
臨走時,梅花回望了旁邊的墳塋一眼,爾后闔起雙眼,低下了腦袋。
一旁樹上的鳥雀嘰嘰喳喳,沒有絲毫見到人類之后應(yīng)有的懼怕。
歷經(jīng)三年,一千個夜晚,一千場夢境之后,師父留給他的那本無名古書也失去了效應(yīng),無火自燃。
至此,師傅留給他的東西也越來越少了……
走向廚房的梅花輕嘆一聲,如果可以的話,他并不希望師父那些為數(shù)不多的遺物消失毀壞,可是從他整理完師父的遺物,依照遺囑第一次入夢的時候開始,就已經(jīng)不可能停下。
他也不知道在這一千個夜晚里,他究竟做了些什么夢,但每一次醒來,每一天清晨再提起劍的時候,他就能感覺到自身的變化。
或許他并沒有完全的‘失去’那本書,只是那本書變成了另外一種形態(tài)存在于他的身邊。
炊煙自山林間裊裊升起,飄散至空中,緩緩消散。
梅花做的飯菜并不好吃,姑且算得上是‘能吃’的程度。
但他也不怎么在意口腹之欲,飯菜最重要的就是填飽肚子,其次才是是否美味。
道觀除了他自己以外,就沒有其他人了,自然也不需要做太多。
沒多久,梅花便捧著一個盛滿飯菜的大碗走出來,并把另一邊手上拿著的盤子放到一旁地上,手里拿著雙筷子,就這么蹲在廚房門口吃了起來。
悉悉!
不遠處的樹叢間傳出異動,但梅花連頭都沒抬一下,繼續(xù)埋頭大吃。
忽然間,一道紅影從樹叢竄出,一溜煙地跑到梅花身邊,“嗚哇”歡呼一聲,把腦袋埋進餐盤,狂吃海塞起來。
一條尾端生著一撮白毛的紅色尾巴在梅花眼角的余光里興奮地搖來擺去,沒有引起他的注意,繼續(xù)扒拉著碗里的飯菜。
朝光暖洋洋地灑在梅花和他身邊那只生有火紅皮毛的狐貍身上,若仔細看去,還能看到那只狐貍身上毛發(fā)熒熒,散發(fā)著微弱的光。
少頃,梅花放下一粒米飯都沒剩下的大碗,伸手去幫紅狐摘去粘在身上的樹葉,輕微打了個飽隔。
盤子里果蔬和炒熟的肉片參雜在一起——用他師父的話來說,這是‘營養(yǎng)均衡’,他也不知道狐貍究竟能不能這么吃,但既然已經(jīng)吃了這么多年,也沒見它有什么事情,就當做是能吃吧!
狐貍吃得很歡快,哪怕這些東西只是勉強算得上能吃,但對于從小生長在山野中的野獸而言,只要能吃飽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
梅花坐著廚房的門檻,靜靜等待狐貍把東西吃完,將盤子舔了個锃亮,然后收拾碗筷。
站在院中的梅花雙臂一用力,便把水缸提起,把內(nèi)里最后的一點水倒入盆中,清洗這些對他而言可能再也用不上的餐具。
把碗碟放置好,就像是師父還活著的那時候一樣,梅花又環(huán)視了廚房一眼,有些觸動,有些感慨。
隨后,他微微闔起雙眼,邁開腳步走向正房,火紅花色的狐貍也如同它的皮毛一般熱烈,正隨著梅花的腳步繞圈跑。
推開正房大門,入眼便是懸掛在墻上的那三幅畫像。
梅花走入門后就先捏指施禮,隨即才走向供臺,用兩只夾起放在桌上的最后一張符箓,上下一抖,內(nèi)力激發(fā),符箓忽地燃燒起來。
抽出三支細香點上,讓飄渺的氣霧在房間里彌漫,梅花后退兩步,向后盤腿跌坐在蒲團上,合上眼眸,默誦經(jīng)文。
狐貍也挺起腰背安靜坐在梅花邊上,也把眼睛給閉合上,就是時不時會睜開一條縫隙偷瞄梅花一眼。
不過能像現(xiàn)在這樣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放在幾年前,坐不住不說,說不定還會搗亂,扒拉梅花的衣服讓他陪它玩。
火紅的尾巴在身后掃來掃去,狐貍的心也隨著細香逐漸縮短而慢慢靜下來。
太陽的方位漸漸偏轉(zhuǎn),待到正午,烈日當空,清晨的涼爽被一掃而空,只剩下了水汽向天空蒸騰產(chǎn)生的悶熱。
梅花睜開雙眼,一道光輝在眼底閃過,三柱細香恰巧燃盡,最后一點香灰從木桿上跌入缸中。
梅花霍然站起,向前邁出一步,立于供臺前,眼簾垂下,左手在外抱住右手,拇指于其內(nèi)相交虛握,鄭重其事地對著三位祖師的畫像三跪九叩。
稽首禮成,在狐貍懵懂的目光里,梅花走上前去,把三幅畫像一一卷起,恭敬地放入畫筒。
做完這一切,他又直著身子對三個畫筒拜了拜,而后轉(zhuǎn)身離去,給正房大門上了鎖。
狐貍不知道它看到的這些代表著什么,只顧著在梅花身邊歡樂地跑來跑去,一路跟著來到廚房門口,坐在門外搖擺著尾巴靜等。
不一會兒,梅花就走了出來,左手提著一個籃子,右手托著一個米缸。
看到他這副模樣,狐貍尾巴登時停了下來,耷拉在地上,滿臉的歡喜瞬間變作凄涼。
狐貍的臉垮了下來,耳朵聳拉著,瞪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委屈巴巴地嗚咽叫喚。
梅花臉色平靜,并不為之所動,只是把米缸放到地上,從果籃里拿出一個嬌翠欲滴的靈果遞給狐貍。
感受到果子里蘊含的靈氣,狐貍憂郁地盯著那顆靈果片刻,忽然用力甩了甩腦袋,眼睛一閉,伸長脖子張嘴把果子叼了過去,一口吞下,就連果核都沒有放過。
吃完之后,狐貍順勢四肢一趴,滿地打滾,叫著喊著想要吃肉。
可梅花才不會理會它,再說了,廚房里也就只剩下了這些。
“咯咯咯!”
墻外陡然響起一片雞叫聲,原本還在滿地打滾的狐貍頓時跳起,滿身沾染了塵土的毛發(fā)也全部豎起,齜牙咧嘴,死死盯著墻頭。
一個數(shù)量相當龐大的雞群在一只與梅花齊肩高的大雞帶領(lǐng)下越過墻頭,飛入了院中。
原本還展露爪牙,像是要和敵人決一死戰(zhàn)的狐貍見到這仗勢就怪叫一聲從地上蹦起,躲到梅花身后瑟瑟發(fā)抖,不敢露頭。
雞王踱步向前,把叼在嘴里的碧玉放在梅花身前,昂起腦袋,不屑一顧地瞥了梅花身后的紅色毛發(fā)一眼,“鏘鏘!”
梅花拉開米缸蓋子,再伸手一拍,米缸未動,內(nèi)里的米粒卻如同噴泉一眼噴涌出來,灑向院子。
雞群已經(jīng)撲打著翅膀興奮起來,可是沒有雞王的準許,它們也不敢私自吃食。
雞王側(cè)過頭,用一邊眼睛里的兩只眼珠瞧了瞧,滿意展翅鳴叫:“鏘!”
一下子,整個院子都亂了起來,雞群為豐盛的食物而歡鳴。
梅花把果籃放下,對雞王點了點頭,拾起那枚寶玉,從門檻上站起,走向自己的房間。
狐貍急忙跟上,緊張兮兮地走在梅花的一側(cè),時不時回望那只高大雄壯的雞王,生怕它會沖過來啄自己的腦袋。
衣物和該帶上的東西早已拾掇完畢,梅花提上一個約有半人高的拉桿木箱,把掛在墻上的長劍取下,掛在腰間,又走向雜物間,把裝滿山貨的巨大籮筐背上。
走在狹窄的院子里,梅花的腳步緩慢,默然無言打量著周圍。
他早已將這里的一切記在心里,早在十歲的時候,哪怕閉著眼睛也能輕巧熟練地繞過每一個障礙物。
——終究還是有些不舍。
梅花深吸一口氣,抬起腳步走向道觀大門,走向道觀后方的那個墳?zāi)埂?p> 把東西放下,從大籮筐里拿出貢品和細香,再次用紙符點燃,插在墓碑前方。
梅花跪在墳塋前,盯著墓碑上的“恩師妙元子之墓”幾個大字,抿著嘴唇,磕了三個響頭,聲音沙啞說道:“師父,我下山了!”
從他有意識的時候開始,他就生活在這里,極少有下山的時候。
他沒有父母,他的父母已經(jīng)死在了十八年前的那場大雪災(zāi)中,聽師父說,因為家境貧寒,是他們用生命來為他取暖,不然的話,他也活不到被救下的時候。
親生父母于他有生養(yǎng)之恩,師父對他有養(yǎng)育之恩,所以,在三年前就該下山的他一直拖到了現(xiàn)在——師父養(yǎng)育他長大,他怎么可能會在師父剛剛仙逝的時候就下山?
說罷,梅花閉上眼睛,揮動拂塵拍去膝上的塵土,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離去。
雙眼再猛然睜開,眼中再無半點猶豫和不舍。
路過大籮筐的時候伸手一帶,比一塊巨石還要沉重的籮筐就被甩到肩上,內(nèi)中的山貨和他的肩膀卻一動也未動。
狐貍跑到前頭,回頭之時卻對梅花臉上的冷冽產(chǎn)生了些許疑惑,但也沒有想那么多,在梅花提上拉桿的時候,歡快地跟了上去。
“鏘!”
狐貍被這個聲音嚇了一跳,一下子就竄到了梅花腳邊,而梅花轉(zhuǎn)頭望去,卻見雞王立在墻頭,默默注視著他,像是在送行。
懷抱拂塵,梅花向那只相處多年的異獸拱手一禮,義無反顧地往山路走去。
雞王佇立在墻頭,直到那一人一狐的背影消失在眼前,才回望小院,沖雞群招呼,忽地展翅高飛,高亢的鳴叫聲響徹八方,回蕩在千山萬壑之間。
太陽慢慢往西方偏斜,紅霞灑滿一望無際的叢林,但在豐茂的樹冠之下,有陰冷和黑暗升起。
梅花腳程極快,而且腳步輕巧,速度快得就像是在樹林當中貼地飛行,而更值得驚訝的是,哪怕他背著一個巨大的籮筐,一路上也沒有任何磕磕碰碰。
狐貍趴在籮筐里,兩只前爪緊扣筐沿,聽著襲擾耳朵的風(fēng)呼呼大吹,吹動了自己的毛發(fā),臉上便綻露出興奮的神情——禁不住咧開嘴角,迎風(fēng)叫喚。
梅花一路上沒有停頓休息,花了不過一個下午的時間,便從深山密林中走出。
在快要走出山林的時候,他撞見了一頭斑斕大虎。
僅僅只是趴著也有一人高的兇物橫臥在一塊巨石上,似眠非眠地半睜著眼睛,尾巴在身后來回揮動。
梅花放緩了腳步,改跑為走,走到那頭大虎身前,作揖而禮,“小道離開之后,還望山君能多加照拂扶搖觀一番?!?p> 梅花的聲音清越,在大虎耳旁震響,這頭兇物也只是睜開眼睛,昂起頭顱看了他一會兒,便微微頷首,再次爬下。
再次行禮以表感謝,梅花直起腰背,轉(zhuǎn)身腳步邁開,向山外奔去。
此時,晚霞消退,如鉤彎月悄然顯現(xiàn),星辰也逐漸遍布夜空。
梅花的腳步漸漸緩慢,涼風(fēng)徐徐迎面吹拂而來,只見前方月華大盛豁然開朗,他便走出了深山密林。
腳下是被眾多人踩踏成形的山道,兩旁長著低矮的雜草,樹木也逐漸變得稀疏。
樹上的果子也消失不見,有摘采的痕跡,也就是說,他已經(jīng)離開了人跡罕至的深山。
不過眼看時間也不早了,吃幾個靈果填飽肚子,然后就地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