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祭(下)
“十四歲時,孩兒同師父回山,出山入世的一番游歷令孩兒增見廣聞,見到了、體驗了許多先前未曾見過,未曾親身體驗過的事物……”
能看見,有鐵軌和枕木正從遠(yuǎn)方快速蔓延過來,憑空顯化的虛像迅速壘疊,一直鋪蓋到了他們身下。
茫茫白煙忽然升起,明明沒有任何聲音響起,玉憐卻仿佛聽到了汽笛聲在這片荒野上響徹。
隨之而來的是車輪敲打鐵軌的聲音——這也是她的幻想,但這一切仿佛都發(fā)生了。
鋼鐵巨獸竭力咆哮著,奔騰在這塊荒郊野嶺,一路推開前方積雪和水珠,裹挾著無匹之勢向他們撞了過來。
明知道此乃虛無不實之物,可待到那輛火車沖到身前的時候,急促呼吸一直難以抑制的玉憐還是忍不住抱頭閉睛,尖叫出聲。
幻影傳身而過,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唯有玉憐的尖叫聲響徹在這片空蕩無物的荒野之中。
斗雪被外面?zhèn)鱽淼募饨新暢承眩嗔巳嘌劬︺@出帳篷,剛剛抬頭,就看到了自身已經(jīng)被一個建筑群包圍——縱橫交錯的道路延展開來并相互連接,墻體自虛空中凝聚,飛快向上壘疊。
這驚人的景象令小狐貍情不自禁瞪大了雙眼,“哇!”
而從其他地方趕來,或者是生活在附近的人便能看到有一座城市忽而拔地而起,從地面生長出來,可當(dāng)城市當(dāng)中最高的那座大廈頂端凝聚成型之后,這座城市卻開始慢慢虛化,緩緩消失。
看到這一幕的人們不知為何,心底竟然生出了一種淡淡的失落感。
“十四歲時的某一天,孩兒突然想起了先前下山時發(fā)生的一些事,遇到的一些人……”
宣紙一角散發(fā)出淡淡煙氣,煙霧裊裊升起,被寒風(fēng)一吹,飛向了他們的前方,落在那棵樹木的一旁。
只見煙氣落地,自下而上幻化出了一個個人的模樣,他們或是豐神俊朗,或是美艷如花,更有自信非凡、岳峙淵渟之人。
通過他們的衣著依稀可以辨認(rèn)出他們的身份,其中有醫(yī)師,有士兵,有書生,有官吏,有娼妓,有漁夫,有農(nóng)人……
形形色色,各行各業(yè)的人出現(xiàn)在了樹木兩旁,他們姿態(tài)各異,神色各異,或悲苦,或喜慶,或無奈,或癲狂……
看著他們,玉憐便感覺有人間百味在心中緩緩流淌。
梅花這一幅畫畫的不是百人百相,而是繁華人世之中的各種滋味。
此等畫作都被填入火中,哪怕玉憐不是畫師,也不是收藏家,看到這一幕也禁不住感覺心痛。
這時,有一人自天邊飛來,呆滯佇立在樹木兩側(cè)的人物在同一時間‘復(fù)蘇’,他們抬頭望去,目光落在了那人身上。
此般畫面映入眼眸,來者心臟一抽,腦海瞬間閃過無數(shù)自身過往的記憶,悲歡愁苦的滋味漫上心頭,雙眼瞬間變得呆滯。
“十四歲時,師父帶孩兒去了九天之上,天外仙庭……”
又一張畫被丟盡火堆,就好像是丟垃圾一樣,梅花的眼神甚至沒有半點變化。
在他平淡的述說聲里,天上云靄盡數(shù)飛散,陽光之下竟有瓊樓玉宇無聲浮現(xiàn),如一點墨滴在水中淡開,如此天上宮闕也在陽光之下浮現(xiàn)又隱去。
梅花抬起眼簾瞥了一眼,那只抹去仙庭在人間痕跡的巨手隱匿到了晴空之中。
隨后,他又說道:“十四歲時,師父帶孩兒一游星?!?p> 天光退居幕后,剛剛消失在陽光照耀之下不久的云漢星斗再次浮現(xiàn),方圓百里之內(nèi)竟是晝夜倒轉(zhuǎn),群星閃耀。
在不知是深藍(lán)還是漆黑的深空背景之中,玉憐和斗雪目瞪口呆地四處張望。
她們的四面八方已然變成了一片虛空,她們靜靜站立在這片空無一物的深邃里,四周是閃耀的群星。
此時此刻,她們置身于星海里!
無邊無際的寂靜籠罩著這片虛無,同樣無窮無盡的星辰綻放出指引方向的光芒。
不久之后,無邊宇宙與星海緩緩消失,她們便感覺到了悵然若失,目光里帶著希冀,望向了梅花的背影。
可梅花置若罔聞,默默將下一張畫扔進(jìn)火堆。
“十四歲時,孩兒見到了東海龍王……”
忽然間,海潮升起,波濤翻涌,無邊汪洋霍然涌起,將玉憐和斗雪拖入了水中。
不只是她們,就連那些前來探查情況的人都感覺有海潮襲來,再睜開眼的時候,他們就已身處海底之中。
腳邊生著奇形怪狀的珊瑚和海草,爬過怪模怪樣的海底生物,更有游魚從身旁經(jīng)過。
他們臉色一變,下意識捂住口鼻,屏住了呼吸。
玉憐和斗雪則沒有那么快的反應(yīng),愣了幾秒之后,她們才這般動作,可隨后她們又發(fā)現(xiàn),她們在這里是可以呼吸的。
放松下來之后她們抬眼望去,頓時驚呆了。
鑲嵌著各色寶珠,散發(fā)出流光溢彩的海底宮殿群前肅穆林立著一個個身強體壯的蝦兵蟹將,而在宮殿上方,一頭碩大無朋的青色巨龍在水中緩緩浮動著自己漫長卻健壯的身軀。
龍首探下,一雙堪比房屋的眼眸緊緊凝視著下方,眼中含有無窮威嚴(yán),巨吻微啟,似乎正在訴說或問詢著什么。
不知過了多久,海水退去,龍宮也隨之消散,玉憐終于能夠放松了下來。
雙肩一塌,玉憐長舒了口氣,可隨即,她又將這一口氣深深地吸了回去。
“孩兒十五歲時,師父仙逝……”
梅花的述說之后,是地動山搖,天崩地裂!
有的地面上浮,有的地方下沉,大地隨之轟然分裂,天空更有裂痕蔓延數(shù)十里,在許多人驚恐的視線當(dāng)中,天穹傾倒。
玉憐驚慌無比地看著身邊土地驟然沉降,斗雪直接變回原型竄入了梅花懷里瑟瑟發(fā)抖起來。
“都是幻覺,都是幻覺,都是幻覺……”玉憐嘴里不斷重復(fù)念叨著這一句話,可她的牙關(guān)還是不受她控制的開始打架。
片刻之后,景象同樣消失,一切恢復(fù)如初,就好似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許多人不再向著梅花所在的方向靠近,頭也不回地轉(zhuǎn)身就跑,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寫著驚恐和慌亂。
可笑至極!
世間怎會有如此古怪可怕的事情??!
“十五歲時,練劍……”
“十六歲時,練劍……”
“十七歲時,練劍……”
許多張畫被梅花一一推入火堆里,平平淡淡的嗓音里深藏著旁人難以想象的痛苦。
光怪陸離的畫面飛快閃過,在這三年里,梅花似乎一直對自己師父的病逝耿耿于懷,所創(chuàng)作出來的畫作也表現(xiàn)出了他的焦躁、不安、痛苦和悲傷。
前面十五年里,他與師父相依為命,他沒有父母照顧長大,師父就是他的父母,親手將他帶大。
生長于深山老林里,平日里甚少接觸他人,更是加劇了他對師父的依賴。
而在十五歲那年,他還沒長大的時候,師父的突然離世便給他造成了無比的苦痛。
看著這一幅幅畫面,玉憐好像突然間就了解了梅花的內(nèi)心歷程,沒有人可以傾訴,只能自己一人默默承受,迷茫地生存在這天地之間。
梅花指尖碰到了一個畫筒,他低頭看下去,擺在身前的畫筒只剩下了最后兩個。
他默默把手指移向了另外一個畫筒上,并輕聲說道:“還有一件事,孩兒在十六周歲那天,出山置辦一些祭拜祖師的貢品時,遇到了一只小狐貍,許是被獵戶給抓到的,脖子上還綁著一條被咬斷了的繩子……”
這是斗雪!
玉憐一下子就反應(yīng)過來,原來這只小狐貍是這么和梅花相遇的。
“十八歲時,孩兒出山了,去了南海之南,見到了淵海。”
最后一幅畫燃燒殆盡,只?;覡a隨風(fēng)飄散時,梅花笑了。
一直悄悄看著梅花的玉憐愣住了,看著他那嘴角揚起的溫和弧度,心海頓時掀起了驚濤駭浪。
四周還未生出花骨朵的花兒忽然加速生長,從冰雪中鉆出,爭先恐后盛放開來,他們身前那棵樹木更是在枯枝之上開出了朵朵梅花。
一笑百花競相開,人與梅花相映紅。
美人一笑,竟有無數(shù)花朵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爭相開放!
當(dāng)玉憐從沉醉中醒來,慌亂擦拭嘴角的口水時,張望四周,才發(fā)現(xiàn)他們周圍竟然已經(jīng)成了一片花海。
“走吧……”梅花抱著小狐貍站起身來,嘴角噙著一抹微笑向玉憐伸出了手,將她從地上拉起。
玉憐呆呆望著梅花的臉,她難以相信這個臉上浮著一抹笑意的美人竟然是她認(rèn)識的那個梅花——冰雪初融,自是美不勝收。
咽下了一口口水,玉憐忽然變得有些扭捏,幫忙梅花收拾帳篷,卻不敢再去看他一眼。
站在花海之中,梅花樹下,小道士向樹深深躬身,道:“爹,娘,孩兒就要遠(yuǎn)行了?!?p> 說罷,他直起身,深深看了這棵梅花樹一眼,將其刻入腦海里后,便轉(zhuǎn)身離去,不帶半點不舍。
父母在,不遠(yuǎn)游,而今他正式向父母提出了辭別。
一襲微風(fēng)吹來,百花隨風(fēng)飄蕩,在梅花他們的腳下凝成了一艘‘花船’。
他們乘舟而上,駕馭著寒風(fēng)在天空之下航向申城的方向。
“走吧,去申城。”梅花微笑道。
只余一棵枯木逢春的梅花樹在寒風(fēng)中微微晃動,仿佛是在回應(yīng)孩子的辭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