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蔡荇芝的名字就是這么來的。三個字都是草字頭,她曾經(jīng)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五行缺草,不然爸媽怎么會給她起了這么個雜草叢生的名字,每次聽到別人喊自己的名字她眼前總浮現(xiàn)出一抹綠色。
她注定就是人群中最護眼的那棵綠化,人稱,植物系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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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有多少顆星星?
申星云給窗臺上的蘆薈澆著水,窗外天空呈現(xiàn)出漸變的藍調配色。
這會是一個晴朗的夜晚,空氣輕輕薄薄透透,初秋的風涼絲絲的像開了冷空調一樣舒適。
申星云沒有關窗,心想著,就一直這樣保持現(xiàn)狀,享受這夏末秋始傍晚松軟的風。
這是屬于他小森林的一個角落。
城市之外的郊野森林,幾棟小別墅被茶園的本草綱目的領地間隔開來。森林這一頭住著申星云一家三口,還有他的狗。
這棟三層樓的小屋子里冬暖夏涼的安分是夏天院子里種的花花草草,秋天的果木成熟,冬天在地板上鋪著日式暖桌,眼鏡起霧地涮火鍋,渾身被烘熱,只穿一件夏天的體恤衫都不會冷。
住在看似與世隔絕的郊外唯一的麻煩就是上學。申星云每天早上騎車去遠離森林有了人煙車水的地方等公交車,再坐三五站路才到學校。
好在每天騎著他的自行車穿過森林的國度,他能夠肆無忌憚又貪婪地大口呼吸無人共享的青色空氣。
他一直相信,自己的身體屬于那片森林。他出生后第一次睜眼,最先帶入進他對這個世界初印象的就是嬰兒房落地窗外,被光潔的玻璃折射出的墨綠色。從此在他眼里,深邃的綠給了他所有關于美好的形容詞,如初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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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荇芝一家搬到森林邊有一個月了。家里的茶園生意越做越大,爸媽索性把家搬到了距離茶園車程不遠的地方,這里有樹木花草人也少,雖說沒大城市里那么四通八達,但蔡荇芝第一次陪爸媽來看房子時,面對門前這片小森林她就挪不開眼了,好不容易等到搬家入住那天,甩開城市里像耳機線打了結的地鐵線路和車上烏泱泱的人山人海,她終于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地享有單純得像嬰兒一樣的空氣了。
由于家里做的是茶園生意,對于各種本草的香味蔡荇芝可謂是從小耳濡目染再熟悉不過了。她之前住在城市里的時候,就老是往自己房間里面擺設一些帶有香味的花花草草,就算是夏天招蚊子也不罷休。她特別喜歡一款樹葉香水,前調就是單一純粹的雨后樹葉潮濕的清新,而中調后調結合后,氣味分子擴散,進入鼻腔的則是略甘的綠茶香氣。
蔡荇芝每次拿起這瓶香水的時候都想在給自己暗暗打氣——我也要成為一名出色的香水調香師。
這不,搬到森林邊的新家,給了她更多將自己浸泡在草木間的機會,恨不得把她每一寸肌膚都融進森林里。
不過新家的地理位置還是有那么一個小缺點,就是上學太費時間,她不得不申請住宿舍,也就是說,每個月只有那么一個周末能回來看望這片小精靈住的森林。
開學前兩天的傍晚,在樹杈上坐了快一下午的蔡荇芝嘆了口氣,看著頭頂葉縫里細絲的光線不比剛來時亮了,她知道這一天又要結束了。
她正準備下樹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后樹干上有一陣樹皮摩擦的聲音。
“汪汪——”
蔡荇芝嚇了一大跳,回頭的時候一用力,上半身差點沒把握住平衡掉下樹去,幸好她的身形還比較細巧,重力作用沒起多大作用才救她一命。
“我勒個去?!辈誊糁埧诰拖肓R人,但想到下面的是一只吐著舌頭傻愣愣的約克夏,委屈巴巴地看著上面的她,還是算了,收回了后半句自動消音的話。
她把黑長裙往腿上提起來一寸忽扇著涼風,拿裙擺當風扇的感覺才讓她消了些許氣。
雖然是個植物森系少女,但火爆的脾氣卻怎么也掩飾不住。
“青菜你怎么跑到這兒了!”
正當蔡荇芝扇風扇得涼絲絲最快活的時候,突然,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問題了,有一個男生的聲音,確認不是小狗在說話,是人!
“青菜你在干什么啊?“
申星云抱起他的狗,青菜的小卷毛上沾了水杉的碎葉,舌尖還是“執(zhí)著“地朝上戳著。
他順著青菜舌尖的方向,仰天七八十度的光景,看到了樹杈上一襲黑衣的她,雪紡制的裙擺讓風扇起來時能被森林頂部透風的光線穿進去,扎入樹下蓬松的水杉葉里。
干澀卷曲的長發(fā)披散著,是融進樹干的深茶棕色。
“你是誰?”
他目不轉睛地看向她,沒過腦子就脫口而出道。
“你又是誰?”她眼珠子一轉,反問他。
申星云沒發(fā)覺小青菜在舔他的臉,自顧自說:
“我住在這里很久了。”
“我才搬來一個多月,你好鄰居?!?p> 蔡荇芝一個激靈跳下樹杈,長發(fā)和長裙在跳躍騰空的那一刻呈現(xiàn)出整齊一致的海浪流線,又在同一時刻落下去。
青菜從已經(jīng)癡呆了的主人懷里蹦了出去,邁著小短腿跑到蔡荇芝腳下,剛想躺在她面前撒嬌就撲了空——蔡荇芝反其道而行之地一秒閃開了。
“拜托你管好你的寵物?!辈誊糁ヒ荒樝訔壍爻晷窃坪鹆艘痪洌@才把他過于精彩的腦內舞臺劇打斷。
“嗯?”申星云剛回到現(xiàn)實一臉無辜地發(fā)愣。
“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串放在電視里會自動消音的奇怪語言就從蔡荇芝嘴里蹦了出來。
有一說一,蔡荇芝長得是真漂亮。
有一說一,從這么漂亮的小仙女嘴里冒出那句話有點……煞風景的意思。
對森林最初的記憶是在第一次睜開眼睛時看見的墨綠。
也是黑色裙子下,偶然發(fā)現(xiàn)的那句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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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開學分了文理班,申星云打著哈欠經(jīng)過走廊,最終目光匯聚在角落里那塊寫著“藝考班“的牌匾上。
沒錯,這里才是美術生的天下。
要說起遠大的理想,申星云能對自己所謂完美的未來計劃滔滔不絕——藝術家,扎根于大自然的自由創(chuàng)作者……
“那要是沒人買你的畫呢?“
“啊這……”申星云被哥們問得結巴了,“那個……那么……再說唄?!?p> 說完,他像是要刻意掩飾尷尬似的朝門外張望著。
藝術生的班級在走廊盡頭,也就是最狹小的一間,臨時改建出來的教室,因而那些文理科班的學生十有八九不會經(jīng)過這里,除非他們走錯了。
所以,當申星云看到那頂眼熟的茶棕色卷發(fā)時,他頭頂莫名有種頭皮被揪起來的炸裂感。
“新同學嘛?她沒穿校服欸……”
“她好漂亮啊,仙氣……”
蔡荇芝還沒真正走進教室,只是經(jīng)過窗臺的時候藝術班里的男男女女都已經(jīng)控住不住地騷動起來,仿佛這是一場不論觀眾性別,在稀有的神仙氣質和美貌中的淪陷。
申星云苦笑一聲,腦海中又浮現(xiàn)出了前天傍晚那句自動消音的句子,瞬間把精靈變成幽靈的那句。
人間真實。
蔡荇芝冷著臉在第一排中間的空位坐下,以她為圓心,兩米為半徑畫一個圈,也就是此時此刻班里無人區(qū)的面積。孫悟空出去覓食之前都會給唐僧畫一個這樣的金圈,妖精一踩到圓圈的禁地就會被老孫的神力彈出去十萬八千里遠。
申星云心想,現(xiàn)在倒是反著來,妖精圈里坐,唐僧圈外站,妖精不想吃肉,唐僧們圍了一周在那邊嘬手指咽口水似的眼巴巴觀望妖精的……美色?天哪,這么妖魔化的比喻!
就這樣,一直到班主任進教室招呼大家各就各位,“唐僧”才一個個被打回原形回到自己的桌子跟前開啟這一天的“唐僧式”打坐。
藝術生的必修課比起其他班來說,語數(shù)英物化生都相對少那么幾節(jié),都留給了美術課。
申星云學畫畫十多年,在美術班一直都是成績最好的那位好孩子。也可以說,他那點虛榮心還是很好滿足的。
誰知剛開學的那幾周,老天爺卻偏偏要和他開個“無聊”的玩笑。
摸底考試成績出來了,蔡荇芝文化課在包括普通班的全年級里排第七,在他們這個班的畫畫考試也霸占了最高分。
申星云當年創(chuàng)下的“繪畫天才”同時“文化課蠢材”如此令人羨慕的偏科紀錄在此不攻自破。
當他表面上強裝大度滿嘴不過腦子地“無所謂”,實際內心“驚雷通天修為天塌地陷紫金錘”時,無意間瞟了一眼前排的蔡荇芝,他被眼前的景觀一巴掌拍得目瞪口呆——
別人都在準備著調顏料支畫板,她居然在畫架前……看化學書?
用大眾口中津津樂道的一種羨慕嫉妒恨來形容此情此景,無非就是一個樣樣考試名列前茅的優(yōu)等生上課睡覺看漫畫號稱自己不學習實際呢……你懂的。
這真是,“紫電玄真火焰九天玄劍驚天變“呢。
憑什么她看著不用功,照樣美術考得比他們這些除了吃飯睡覺洗澡以外的時間都在調色板前刷墻的家伙們高?
申星云沒留意到手里的筆刷已經(jīng)被他的洪荒之力按的炸毛成一朵綻放在調色板上的蒲公英。
“青菜啊青菜,你那天怎么不咬她呢?”申星云在那天遇到蔡荇芝的樹下盤腿坐著,背靠在樹干上,小狗青菜好像是學著他主人的坐姿,但兩只前爪太短了夠不著后腿。
“要不是因為她考這么高的分數(shù),我媽也不會說我退步了,更不會讓我去住宿舍說讓我節(jié)省來回時間學習啊!”申星云越說越生氣,一拍大腿站了起來,青菜沒搞懂它主人的獨角戲,從嗓子眼壓出一陣嗚嗚的聲音。
于是乎,可憐的申星云同學,就這樣,左手一個拉桿箱,右手一麻袋畫材地,被他親愛的老媽從家里“掃地出門”了。
在車站吹著涼風等待,兩只手都拿著東西沒空,臉上路過一只小飛蟲撓了他一記,害得他臉上癢癢的又沒法去抓,一氣之下仰天長嘆——
好你個蔡荇芝。
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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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宿舍住了兩周的逐漸習慣了,好像學校里的條件也沒那么糟糕,食堂的晚餐可供選擇的菜式也挺豐富,說實話,他老媽幾十年如一日走烹飪流程的菜品有幾樣口感還不及學校的老廚子呢。
看來住宿生活沒令他,不,沒令他媽咪失望,說明她的決策正確。
他已經(jīng)無感了。
那天晚自修下課回宿舍的路上,他打著高中生標志性的哈欠慢慢吞吞背著書包提著畫箱踱步回去。
晚上九點半的校園是最適合拍鬼片取景的樣子,因為年久失修的路燈不爭氣地眨巴,燈光一會兒連接上一會兒又退休的,美其名曰忽明忽暗,不過用電影里的畫面描述就是——
幽靈閃現(xiàn)的前奏。
申星云腳底被小石頭絆了一跤,一個撲騰沖上前去。
一個堅實的肩膀抵住了他“瘦弱”不不不,老弱病殘的身軀。
瞬間感覺臉上被掃把撓了一樣,細細碎碎的癢癢的。
“神經(jīng)病啊——”
還沒來得及撓臉,申星云就被一聲清澈嘹亮的怒吼給上了定海神針。
這不巧了么,哪里來的掃把,明明就是某人的頭發(fā)。
蔡荇芝海藻般的卷發(fā)。
后果不用多說也知道,申星云能躲過那一反手巴掌已經(jīng)是萬幸。
是上帝的眷顧么?
分明是兩相克的冤家!
蔡荇芝居然也住宿?可不是么,那天晚上班級群里老師發(fā)的名單里,他們班就這倆人住宿,其他同學也沒人像他們那樣住在遙遠的“原始森林”里呢,不都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嘛!
最要命的還是放學日回家的時候,兩人幾乎是踩著同樣節(jié)奏的步伐從同一間教室里走出來,步調一致鉆進搭乘人數(shù)兩只手都能數(shù)出來的班車,然后尷尬地坐一路到只剩下他們倆的終點站下車,最后假裝不認識地一前一后走在同一條小路上穿越森林回家。
申星云看著走進斜前方小院子的卷發(fā),打量著她們家的花園——花花草草沒幾件,倒是擦著地面排列在外觀貌似蔥姜蒜的植物,多半是自家種菜的樂子。
想起自己家,爹媽怕種了菜被青菜偷吃,又擔心種了花草打理不當毀了窗外的景致,于是就在院子里鋪了水泥地,就是圖省事兒,這樣就算地上硬邦邦的,卻讓雜草都沒地方冒出來,也算是走了一條簡約路線。
申星云自己安慰自己,這種搭配裝修風格省錢省時間,嗯,真好。
一邊眼巴巴別過頭去戀戀不舍地盯著別人家的花園。
蔡荇芝的驕傲,最終還是在一次美術課上破了功。
上帝賜予蔡小姐的鬼斧神工讓她就算不怎么畫畫練筆都能在考試中高高在上,誰敢打保票說自己就算有了這般本事不顯擺幾手,還就怕有些人不怎么顯擺也藏都藏不住。
所以槍打出頭鳥。
要不是那天美術課是班主任管著,換別的老師也懶得去收拾這位該干嘛的時候不干嘛凈干些別人都不做的事兒——看化學書。
班主任不怎么看美術課自然也不熟悉此人的德性,碰巧趕上了她脾氣不好的時候,多半是剛才有人沒交作業(yè)惹的禍?總之,那天下課蔡荇芝就在眾人的注目禮之下被班主任接去辦公室喝茶了。
照常理來說最能體現(xiàn)同學情的時候就是當班里有人遭殃的那一刻吧?
“終于有人來治治她的怪毛病了?!蓖览蠌垖ι晷窃普f,帶著鼻音地哼哼一聲。
申星云隨他一塊兒笑笑,邪乎了,腮幫子竟然僵得不自在,怪敷衍的。
后來接連著一周的美術課都沒見蔡荇芝和她的化學教輔書同框出現(xiàn),申星云不禁倒吸一口冷氣——這個美術天才要是和他們花同樣的時間心力去畫畫,那豈不是......
坐在開往小城郊外的班車上,有兩副背著畫筒卷兒的骨架,分別杵在第一排和最末尾,都靠窗,都看著外邊,都不做表情,都不看手機。
蔡荇芝從前門下車,頭發(fā)絲兒卡在書包拉鏈里扯得頭皮一刺。
“等等?!?p> 申星云一步就從后門的地方邁到了前面,雙手一提,那束讓蔡荇芝無語的頭發(fā)順利被解救。
“謝謝。”蔡荇芝側身四十五度轉角去道了句謝,正想要往前繼續(xù)走,申星云從喉嚨口發(fā)出一頓聽不出字句的象聲詞。
“嗯——”
蔡荇芝眉毛一挑,徹底回過身去。
“你這么喜歡化學為什么還要當美術生?”
蔡荇芝聽了,眉頭一縮緊,那張立體骨干的白臉上透露著陰森森的冷笑。
“你以為所有人都很自由么?”
這是申星云最近距離地審視這張臉,他發(fā)現(xiàn)她眼白面積特別小,換句話說,瞳孔比他周圍的人都要大一圈.......不好意思,他又開小差了。
“可是學化學不是比學美術以后的路更寬認可度更高嗎?”申星云追問著,蔡荇芝已經(jīng)不耐煩了,她開始撥起指甲。
“我算是知道了,”蔡荇芝吹了吹手指尖上的灰,“為什么美術院校分數(shù)線這么低。原來是沒哪個美術生會把心思放在念書上?!?p> 申星云被她這吐槽給噎住了,至少他自己是這樣,被她給一語戳中要害——他還真覺得,既然藝術院校分數(shù)線比較低,那還要多花心思在文化課上干什么?明明每天調顏料刷板都是體力活加上腦力雙重運動了。
但申星云還是真心喜歡畫畫的,無可厚非,人各有所長吧。
申星云在自己的床上癱著,青菜一陣助跑起跳再降落到他一邊胳膊肘頂著的枕頭上。
今天回家路上蔡荇芝一直走在他三五米遠的前頭,他看著她發(fā)覺這姑娘有點兒駝背,尤其是半路上她一把擼起長卷發(fā)隨性地綁了個低馬尾之后,露出脖子的樣子暴露了她有些佝僂背的小缺點。
高中生的通病,越算“職業(yè)病”的就是脊椎不挺了吧?天天背著書包,和程序員弓著上半身敲代碼一個效果,就是以后都養(yǎng)成習慣地駝了背,后來說起,還能當成勛章一樣地炫耀,你看,我當年讀書很用功的呢,不管考了什么好壞學校,反正我就是有過那么幾年時間很用功呢。
但就可憐了這么仙氣的姑娘,好端端的身材,怕是之后很難糾正回去了。
申星云從蓬松的被子上坐起身來,伸手別扭著摸到自己后背正中央,凸出的一節(jié)節(jié)脊椎骨,他長舒一口氣,他的還算正。
上梁不正下梁歪,免得老了以后被這個脊椎骨整得路都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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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荇芝的肩膀上總會承受比常人,或者說是同班同學多一倍的重量。既然成為了美術生,又不甘心成為調香師的夢想,那好,請背兩個書包。
這還真是第一次,從別嘴里說出,學化學更適合她這樣的話。
在她們蔡姓全家人眼里,一個女孩子,尤其是她這種“注定”要繼承家里原生態(tài)茶園的小女子,學什么不好,學個美術培養(yǎng)一下氣質,要么學個管理經(jīng)營之道的回來看家,學什么生化?
在她眼里這樣的下半輩子恐怕是要爛在茶樹間見縫插針的小徑里,最后埋在她棺材板上的都是曾經(jīng)給茶樹提供養(yǎng)分的潤土。
她是喜歡茶園森林大自然,但也只限于,她看不見摸不著卻每天都不一樣的香氣。
空山新雨后,她聞見綠茶和樹葉交融的氣味,就像兩者接吻,唇舌相交之后混合彼此身上的體香,融為一體。
她在手賬本里記錄下來,這也就是她最寶貴的“氣味之書”。
申星云察覺到,自從那天放學回家路上幫蔡荇芝整理頭發(fā)之后,她每次看到他時候的表情有了一絲微妙的變化——至少沒那么......瘆人了?
蔡荇芝心里清楚,某些人,真的說到了她的心坎上,不得不承認,那些話雖然看似不中聽,還讓那時那刻的她有點不耐煩,但回頭想想,她還就真的,想聽別人對她這么說這么問:
“學化學不是更多出路嗎?”
言下之意,你更適合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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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星云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對勁的時候,是他居然半夜十二點在刷數(shù)學卷子。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以前不是每天回了宿舍臨摹練筆之后就睡了嗎?怎么,數(shù)學這等在他身邊格格不入之物居然也會“喜提”申星云先生晚上的寵幸。
如果上帝晚上不睡覺,有空觀看一場無聲電影的話,他也許會有那么一秒,可能真的只是一秒,帶著一絲絲憐憫地思考要為那個勤勤懇懇的小朋友準備什么好東西。
普通高中生的圣誕節(jié)并不是什么值得慶祝的節(jié)日,因為即將有一場年度大戲要在圣誕節(jié)之后拉開序幕——期末考試。
托天天復習文化課的福,申星云一想到元旦前后的期末考試高考模擬,居然不怎么發(fā)慌,甚至閃過一絲,想要周末回家吃個圣誕大餐好好放肆一通的沖動。
不過爸媽應該不會同意,所以這個念頭還沒說出口就任其爛在肚子里了。
看著小森林另一頭的暖鵝黃色光暈,猜想,她在家里做什么呢?是不是在搗鼓化學試劑,還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在調色板上畫世界地圖?
森林兩端就像地球上的南北兩極,被中間一眼望不到頭的七大板塊和四大洋拆分開來,海平面邊緣的弧線,從一個點擲向另一頭。
蔡荇芝放下書,給自己點了一只香薰蠟燭。
化學公式里有她最后的倔強,配平之后是滿足于想象的喜悅。
但就是,考試沒有多選題的悲哀。
我們常說,人生處處是驚喜,計劃趕不上變化我們也不會永遠困在同一個地方,機遇是會變的,以后的選擇權會搖擺,什么事兒都是“指不定......”這種句式開頭,然后中間用“天曉得”和“鬼知道”連接幾個段落。
蔡荇芝在心里默默罵了句:
扯。
她怎么就沒感受到,她還有很多機會等著她呢?
這種機會是僅限于她書里那件事兒的吧。
真好奇你們怎么把兩條異面的直線硬懟成相交線的,你行你上你試試......
一想到這兒蔡荇芝滿嘴憋得想罵臟話。
機會是有,可就怕你不需要這樣的機會呢。
也就怕這種機會在你眼里派不上什么用場,壓根就不是什么“機會”,倒像是......
手銬。
休想套住我。
期末考試成績很顯然,申星云在老師家長眼里簡直就是實現(xiàn)了個“質的飛躍”。面對發(fā)光的成績單,申星云皮笑肉不笑地尷尬著,接受爸媽給他夾的菜。
多謝某人那天鄙視的眼神,不然他怎么會發(fā)奮學習。
很多人都是這樣,為了證明自己而努力,哪怕是用這種方式,一直堅持著自己可能無用的堅持。
“欸,聽說蔡荇芝這次美術考試考砸了啊?!?p> 申星云在水池前鏟著調色板上殘余的油畫顏料,嘎吱嘎吱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聲音,老張這下不需要壓低嗓子說話了。
“據(jù)說她打算轉班去理科班,那天班主任還找她談話了一頓勸呢嘖嘖嘖......”
自打入冬以來,洗畫筆之前每個人都要給自己暗暗地打氣,不做準備就上手不得被龍頭里的水凍住。
秋天過去之后,冰點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在手機天氣預報里,申星云都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無非就是,戴圍巾帽子耳罩還是不能抵御的極寒。
蔡荇芝的冬天來了。
她心知肚明不可能實現(xiàn)的事兒,她還是想試一試,但結果不還是被所有人拒絕。
冬天是真的來了。
森林里的雪松最茂盛,蔡荇芝討厭松樹的一萬個理由之一就是,它長在冬季。
那個令人發(fā)指的季節(jié)。
美術課上從此少了一個化學家。
申星云看著她這副“乖”的樣子也不是滋味兒。
她為什么做不到。
一屋子人只有她做不到。
過年前回家那天,在班車上的兩人還是沒有多少交流。申星云試著往前排坐近一點。
蔡荇芝察覺到身后細碎的動靜,但沒回頭。
申星云見她沒動靜,又往前靠了一排。
窗外出現(xiàn)大片綠色。
她的馬尾隨著車廂轉彎橫掃過去。
兩人就這樣失敗地,什么都沒來得及說就下了車。
申星云總覺得這樣會有什么事兒來不及似的,在下車后一秒抓住了蔡荇芝行李箱的拉桿。
“聊聊吧?!?p> “所以你就這么放棄了嗎?”
兩人坐在森林深處躺在地面的木樁上,申星云瞪大了眼睛。
“不然,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嗎?”蔡荇芝撥弄著果汁盒,吸管都被咬成一朵花了。
申星云“嗯”了一會兒。這時候感覺好像他說什么都不會招人待見。
蔡荇芝摸了摸腳邊的木樁子,把指甲刻在年輪上順著紋路畫圈。
“要知道,有些東西,你只能喜歡,但不能超過喜歡?!?p> 申星云也看了看自己屁股底下坐著的原木。年輪好像是一筆連成的,就像指紋那樣,卻是很長很長的一筆,比物理電路復雜上萬倍的圈套一層又一層,走進筍衣般剝不盡的迷宮,困住生活在最中心的井底之蛙。
小時候大人怕他貪玩,常常嚇唬他說,天黑了森林的大門就要關了,小孩兒就走不出去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申星云曾經(jīng)一度很想嘗試半夜不回家,看看自己到底會不會被卡在這片小森林里。但最后都是被上演空城計的肚子催著回家吃飯,所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于,長大到了他能識破家長假話的時候。
他出去了,她被困住了。
“今天我們晚點回家吧?!鄙晷窃仆蝗徽玖似饋?,“我還沒見過森林里的日落呢,你多半也是吧?!?p> 蔡荇芝挑起一邊眉毛,看向上方樹葉間隙的光線,點了點頭。
然后那一絲亮光和年輪的方向一樣,不知道是順時針還是逆時針地溜走了。
待到周圍一片漆黑,申星云打開手機的燈,拉起蔡荇芝的行李箱,蔡荇芝也跟了過去,一前一后地走了。
“小時候家里人怕我貪玩,所以老和我嘮叨說,天黑了,森林里的小孩就回不了家了,就會被封印在這兒。”
蔡荇芝把目光從地面的落葉殘骸提起。
“反正我是不信。”
申星云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她說。
“這不是出來了嗎?”
蔡荇芝順著申星云目光的角度看去,在她身后是烏黑的背景板,其間鑲嵌著密密麻麻的樹木枝干。
這是唯一一條,能繞出年輪的路。
她散下頭發(fā),朝空中扔掉了發(fā)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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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
二十四節(jié)氣。
年輪。
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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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以為咱們是老同學就能放寬要求啊,我們現(xiàn)在可是甲方乙方?!?p> “我知道,我這不是在趕稿子嘛!再說了,藝術創(chuàng)作是需要靈感的啊?!?p> 工作室的員工在樓梯邊擠了一排小腦袋偷聽樓上小閣樓的熱鬧。
設計師兩手一攤,他桌面上的鉛筆斷了也沒人注意到。
“我懂我懂,申大畫家。但請您稍微專業(yè)一點好嗎?瓶身花紋是要體現(xiàn)格調的啊你可知道這款香水對我們品牌的......”
“重要很重要啦,我知道了我好好改稿子,您就慢走不送啦——”
設計師把調香師“請”了出去,一秒快速關上了門。
蔡荇芝氣得漲紅了脖子,一巴掌拍在閣樓的玻璃門上。
“申星云你給我等著!”
申星云關上門,雙手按在嘴上強忍住笑地坐回桌前。
面前揉成團的廢紙包圍著白紙上的一整片墨綠色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