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兩千零二十年,一場人類歷史上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浩劫,席卷全球的時候絲毫不顧往日情面地放肆著,新冠的猛獸沖出動物園,在人類生活的大街小巷走馬觀花。
天災手起刀落,人類就是砧板上的魚肉,屠夫手下待宰的羔羊。
有誰記得天花是怎么落寞的嗎?天花的克星牛痘,兩者叱詫風云,最終一方敗退,牛痘變成了天花的疫苗,逐漸讓彼此謝幕。
所以,沒有什么病毒流感是送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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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森從房產中介門店出來,剛才在店里維持的職業(yè)假笑還沒掛下,臉僵在半空中的樣子才叫似笑非笑皮笑肉不笑吧。
大四下學期開始租的房子眼瞧著就快到期,和她一起住的大學同學兼男朋友錢浪研究生快畢業(yè)了,上午發(fā)微信報喜說他答辯過了,以后兩個人的收入一起可以租個更好的“二人居”。
二十五歲的百里森,前些年畢業(yè)于某名牌大學設計專業(yè)。也不知道算不算運氣好,大學期間積攢了些許實習經驗,結果她喜歡的一家輕奢品牌公司居然送來了offer。
于是乎,百里森背著她的帆布袋袋歡天喜地地走進了這一個包包賣幾千幾萬的公司設計部開啟了她的職業(yè)生涯。
這兩三年功夫,從幫部門里的前輩設計師們倒咖啡削鉛筆做起,到今年年初的時候終于有機會自己接項目,這樣的升遷速度對她來說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基本上每天都是天黑了以后下班,回到家都能看到錢浪穿著不符合他氣質的粉色圍裙,從廚房端出熱菜熱湯。
“森森——”
唐蕊在對街的星巴克朝她招手。
“太不夠意思了你,什么時候領證的都不早告訴我?!币蛔?,百里森就抓著唐蕊那只頂著鉆戒的手不放,“幾克拉啊這么閃,嘖嘖嘖……”
“這位女士,“唐蕊假裝清清嗓子,“你不要忘了你的錢浪先生,你,木有資格做伴娘哦嗚啦啦。”
唐蕊和她高中的男朋友在一起十年,現(xiàn)在終于到了結婚成家籌備婚禮的時刻。想當初考大學的時候她們小情侶還為分隔兩地的可能性擔驚受怕一陣子,后來還是齊頭并進地一塊兒去了BJ。
唐蕊講義氣地選了百里森她們品牌的首飾婚禮時候戴,百里森開玩笑說要在大屏幕上把品牌logo字體加粗打出來。
兩人聊了將近一個小時,窗外天色壓低空氣密度,灰色調預示著夏季的雷陣雨在所有人頭頂的氣層里漸行漸近。兩姐妹只得各回各家,免得淋壞了手肘上四位數的包和手指間會發(fā)光的鉆戒。
天曉得,真的只有天,曉得。百里森眼看著就快要踏進公寓的那一秒,天降大雨嘩啦啦的,一點都不給這位一心只想保護包包的弱女子面子。
“我剛想說你怎么還沒回來,這么大雨。淋成這樣你就不能打個電話叫我下樓接應你啊?!卞X浪站在百里森身后給她擦頭發(fā),廚房里的羅宋湯咕嘟咕嘟蒸汽滾在鍋蓋邊沿冒不出頭的急迫。
百里森從濕透的小西裝里面掏出包來,萬幸萬幸,裹在衣服里的它沒淋到雨,她差點就忍不住親上去了。
“以后上班了我給你買。用不著這么擔驚受怕地背著個包?!?p> 錢浪吸溜著湯里的卷心菜,兩人都把嘴塞得鼓鼓的,他含糊不清地小聲嘀咕,不巧被百里森逮了個正著。
“這可是你說的啊,”百里森舀了勺湯澆在白米飯上,“我要求不高的,我們公司出的包包你就可以多買幾個?!?p> 錢浪喝湯吮吸的聲音突然中斷。
“親愛的呵呵呵呵……”
錢浪開始陪笑臉,百里森一副司空見慣的撇嘴表情。
小情侶的打情罵俏和平淡如水,他們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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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錢浪和百里森怎么在一起的,這當中的故事確實值得一提。
大學一共四年,兩人在一起時,已經是大三末梢。
錢浪,人如其名,當然不是被后浪拍在沙灘上的前浪,而是有錢又“浪”的家伙。
大三專業(yè)課險掛科,險,這個字用得好,差一點都不行。過關了代表著這個暑假能夠不被全方位環(huán)繞的全景聲碎碎念,籃球可樂王者吃雞,人間仙境吶。
別人口中的浪子,花天酒地傷肝勞腎;錢浪的“浪”,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地……打游戲看球賽,很費肌肉卻便宜了脂肪。
二十一歲的夏天,學生時代的最后一個暑假。
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貼著的銀河星空墻紙,關燈,閃閃亮的熒光。
八成的幼兒園小男生都會說出想當航天員的夢想,那時候也沒概念,自然是沒意識到十幾年后的他會嫌這張墻紙女孩子氣。后來的小宇航員破天荒地學了完全不搭邊的文科,也是世事難料罷了。
就這樣在家無所事是了半個月,爸媽看樣子是憋了很久了,那天吃晚飯的時候,他爸給他了一個“慘絕人寰”的消息。
“幫你安排好了,下周一你就回BJ吧,實習公司離你學校不遠,酒店也給你訂好了?!?p> 學生時代名義上的最后一個暑假,就這么,畫上句號了……錢浪瞬間覺得嘴里的橘子都不酸了。
那是一家家具公司,他爸給他安排在設計部“打雜”。
可能是因為員工們都知道這位小實習生的來頭,他老爸的名字和他們老板排排坐的地位,讓錢浪閑得有點……如坐針氈。
老前輩們是咖啡不用人倒文件不用人送,真是符合他爸給他建設的思想準備:感受辦公室氛圍。
“感受什么氛圍啊又不是搞裝修的?!卞X浪嘀咕著在茶水間泡咖啡,盡管今早剛喝了星巴克,心中默念加了奶油頂的咖啡不是真咖啡。
他朝液面吹了口氣,最上層的泡沫如同撥云見日,露出自以為深藏不露的黑色液體。
“燒水壺修好了?”
是從五點鐘方向傳來的女聲。
定睛一看,居然是……
“百里森?”錢浪眼睛本來就不小,現(xiàn)在瞪得更大了,“好巧啊你也在這兒實習?!?p> “大家都是學設計的,在這種公司設計部實習不是很正常嗎?”百里森熟練地從旁邊冰箱里拿了罐酸奶插上吸管就喝,“還不知道吧,這個冰箱里全是員工福利,想喝什么直接拿。我昨天偷喝了兩罐酸奶嘻嘻?!?p> 百里森話音剛落,后面辦公室里就傳來某設計師的呼喚。
“我得回去整理文件了,中午一起吃飯吧拜拜?!?p> 看著百里森忙忙叨叨點頭鞠躬笑嘻嘻的場景,錢浪沒意識到自己也拿了罐酸奶吸起來,顯然忘了剛才對著呼氣的熱咖啡。
“這才有點氛圍么。”
錢浪看了看辦公室墻角堆著的廢棄文件夾,自言自語道。
無所事事的咸魚打工日一上午就這么過去了。飯點從主管走出玻璃隔間,高跟鞋在地毯上扎了個直徑一厘米的洞眼開始。看到辦公室那頭百里森朝他招手對口型示意,錢浪連忙拿起手機和掛牌跟過去。
一刻鐘后,兩人坐在公司樓下的全家里面吃飯。
“沒想到你這個富二代也會和我們普羅大眾一起吃泡面,”百里森喝了口可樂看著碗里辛拉面赤紅的湯,“你說想吃拉面我還以為你會去旁邊的味千拉面呢?!?p> “拜托,你怕不是對住別墅的有什么誤解?!卞X浪小口吹著熱氣,哭笑不得,“泡面這種美味怎么還分三六九等了?!?p> “開個玩笑我錯了我錯了?!卑倮锷胬锏沽丝诳蓸罚瑢γ驽X浪一驚,剛吸溜進去的面差點噎著。
“少見多怪?!卑倮锷榱搜坼X浪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表情,“韓劇都這么吃泡面的?!?p> 翻滾的氣泡在面湯里嚷嚷,咕嘟咕嘟打滾撒潑,百里森撩起一跟面條咬斷,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延長音“嗯”。
后來這個暑假的每個工作日兩人成了飯友??赡苓@就叫做機緣巧合吧,原本在學校里不怎么搭話的同學在同一個辦公室實習,老天都在幫忙拉近關系。
人際關系里有個很有趣的現(xiàn)象,想必說出來很多人都能切身體會。平時在微信QQ社交軟件上連著網聊得投緣,不代表見了面會打招呼;私下一起上下班上下課吃飯散步的人,走進人群里就自然拉開距離。
暑假實習結束后不久就開學了。大四的課程安排沒那么密集,百里森宿舍里幾位姑娘都在準備考研,她倒是沒這個打算,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十幾年下來她是能不再當學生上學就不上學最好。想著要脫離念書的大部隊,第一要義就是得有個合適的工作單位收了她。所以大四她也沒閑著,開學代表著新一輪簡歷投遞的開始。
在此期間,除了零散的課時,她和錢浪也沒什么交集,大家都忙于各自的工作學習還是玩樂,誰都不愛沒話找話浪費時間聊天。
錢浪不著急找工作,倒不是因為他自己沒要求,是他老爸鐵定了說要讓他跟在后面學著接班未來做自家公司的掌門人。但考慮到這家伙大學也沒好好讀書,一畢業(yè)就回家去實在不穩(wěn)當,在他爸把家里別墅后院一塊地改造成籃球場的“威逼利誘”之下,錢浪被說服了去安心復習迎考研究生。
有天他整理筆袋的時候,翻出了那只實習時候公司給的刻字鋼筆。
兩個月前的事兒吧。
他隨手把桌上的可樂倒進了煮開的泡面里。
夏末秋初的天氣還需要空調的治愈,一動身背后就會蒸出汗?jié)n黏住T恤。加了可樂的泡面就像準備降溫的季節(jié)交替,趁熱還冒泡的時候吃掉它,還能嘗到碳酸飲料的辛和甜。
在宿舍小口嘬著泡面湯的百里森聽到包里手機振動的聲音,掏了半天才從一堆書下面找到它。
“你上次發(fā)明的泡面加可樂真不錯?!卞X浪在微信里傳出去。
百里森的筷子撥拉著碗邊的小蔬菜片,左手打字:
“你也試了?”
“那必須的。”
......
“你吃螺螄粉嘛?”
“超愛?!?p> ......
我們生在飲食文化發(fā)達的中國,眾口難調的南北東西差異,油鹽醬醋的劑量因人而異,能找到一個和你口味相似的人,就奠定了兩人相處之后讓彼此舒適的關系。
后來回想起來,兩人的愛情竟然從一碗泡面展開。
心理學有個“曝光效應”,說的就是時常出現(xiàn)在你周圍的人,參與你生活日常比如吃飯通勤,那個人在你生活里曝光多了,你就會對他或者她,產生獨一份的依賴。
所以兩人之間最有力的催化劑的就是那種,久而久之的“重在參與”。
一起約著吃飯的飯友,在感恩節(jié)傳了微信說,感謝能夠遇見她,雖說百里森當時還暗暗嘲笑他發(fā)這條拗口的消息滑稽,但兩人心知肚明這幾個月的進展,開口是早晚的事。
不需要特定的標準衡量時機,到時間了沖動會告訴大腦,你該開口說你們都想聽到的話了。
百里森很享受這種“平平淡淡才是真”的戀愛方式,什么都是順流而下順其自然地發(fā)展下去。
雖然她之前在這種方式談出的戀愛當中栽過跟頭。
大四下學期,百里森收到了那家輕奢品牌中國分公司的offer,設計部的小職員,心心念念的工作到手導致她后幾天答辯的時候都在憋笑竊喜。
她著手開始打探離公司距離不遠的房子,想著畢業(yè)前就先租下來,一撤出宿舍就能有地方放東西落腳。錢浪正準備著考研,反正是打算留在BJ讀書了,就軟磨硬泡讓百里森同意了和他一起租房住。
“你就這么點工資交了房租就沒多少了?!钡谝惶彀徇M百里森租的二居室,錢浪四處環(huán)顧打量時念叨道,“還是我來付吧?!?p> 百里森從廚房洗了兩個蘋果出來,自己啃著一個,還有的伸手過去“喏”了一聲遞給錢浪。
“我只是暫時收留你而已,這是我家當然得我付房租了?!卑倮锷丝谔O果肉滲出的汁水,“實在過意不去的話你就洗手做羹湯唄,伙食費歸你管總行了吧?”
“這還差不多。”錢浪一大口咬在蘋果上,轉過身去釋放出剛才在百里森面前沒暴露的笑,像只找到蜂蜜罐的小熊維尼。
百里森早出晚歸地工作,家里錢浪起早貪黑地做飯做家務。錢浪他媽咪第一次來“探監(jiān)”的時候都以為自己走錯了——懶蛋兒子居然也學會做“家庭煮夫”了。
當然了,他媽對于百里森也是喜歡得不得了,用她的原話說就是,能治好錢浪這個死孩子的游手好閑,真是為他們家做了大貢獻呢。
百里森和錢浪就這樣過了這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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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蕊的婚禮倒計時逐日縮減。
在大喜之日前挑婚紗設計場地布景等等程序,唐蕊沒少讓百里森參謀,畢竟她做設計唐小姐放心。
“果然還是修身款式的大氣?!碧迫镌嚧┗榧啠阽R子前左看右看踱步著。
百里森坐在一旁的沙發(fā)上喝著咖啡吃甜點。她心里確認自己閨蜜嫁對了人,能選出服務這么周到的婚紗店,她老公品位真不錯。
“那就定了這套。”唐蕊的選擇綜合征終于有了起色,換回自己的衣服坐到百里森旁邊長舒一口氣。
“婚紗么一張照片要看幾十年,簡約點兒的款式確實耐看也顯氣質?!卑倮锷D向唐蕊說道。
唐蕊搓搓手,百里森見狀以為她手干了就從包里翻出護手霜來,剛要開蓋就被唐蕊的手勢打住。
“干什么呢神神秘秘的?!卑倮锷荒樤尞悾碱^皺得像橘皮上的脈絡。
“我說了你可不許笑啊?!?p> “你倒是說啊?!?p> 唐蕊兩條筷子腿都快擰成麻花了,左顧右盼確認安全后,湊到百里森耳朵邊說:
“你會在錢浪面前剔牙嗎?”
百里森的耳朵聽完,歪著上半身彈出去半米遠。
“你幾個意思啊。”
“哎呀我這不是剛搬去和老爾一塊兒住嘛。”唐蕊開始撥指甲了,美甲做的亮片被另一只指甲起開了飛出去十萬八千里遠,“下了班就待在一塊兒,吃睡都一起,第一晚我都沒敢把妝卸完全?!?p> 百里森也看起了自己的指甲,她自己涂的指甲油更方便剝掉。
“你知道為什么我剛工作那會兒走路上班省車錢也要租二居室了吧?”
唐蕊這下終于把目光從手指甲上挪開了,瞪大她細長的眼睛懟向百里森。
“你們不會三年了還一人一間臥室吧?”
“不僅三年,以后也會。”
“錢浪沒意見?”
“而且榮幸至極,半夜打游戲不會挨罵了。”
百里森說到這兒,一臉得瑟,浮夸又戲劇性地捏起杯耳嘬一口她精致的小咖啡。
傍晚錢浪上完課回家,一進門就被餐桌前正對著門正襟危坐的百里森嚇了一大跳。
“親愛的,你是......”錢浪還來不及換拖鞋,踮腳輕聲試探著,攀在墻壁邊沿磨蹭過去。
“你是要......”
“有話快說?!卑倮锷脖凰@波戲精操作整得有點無語。
“你是要和我分手嗎?”
還沒等百里森開口罵人,錢浪就一溜煙跑到了他房間里又回來,“啪”往百里森面前的桌上一拍。
“我的卡和私房錢都在這兒了我以后半夜再也不打游戲和隊友語音了我不想分手。”
“你有病么?”
百里森癟著嘴,面不改色地把錢包拍回錢浪的手掌心。
“如果我想分手,我第一件事就是把你的東西從我家扔出去。”百里森起身去廚房拿了兩罐冰可樂,“你個想象力的暴發(fā)戶。
“所以到底什么事兒這么一本正經的?!卞X浪也跟去廚房,小心翼翼的還沒接觸警報的意思。
百里森對著冰箱門吹了口氣,喝了口可樂,能明顯感覺到冰涼的液體順喉嚨流進胃里的路線。
“你覺得我們要進展多久,才會......只需要一間臥室。”
錢浪聽完,摸了摸后腦勺新剃短的頭發(fā)。
“男生睡覺呼嚕聲啊睡姿什么的都......至少我有點見不得人嘛......”
“那我還讓你見過我早上起來臉都還沒洗的樣子呢?!卑倮锷藙僮窊簦芭蜗蠛苤匾∥疫@么放得開?!?p> “那還不是因為你天生麗質啊?!卞X浪求生欲滿分。
“那你也挺好看的為什么要端著啊?!卑倮锷恢本蜁蛔杂X地把下巴抬高,再加上大口呼吸氣,就人為地變成地包天。
錢浪又一次摸摸后腦勺。
“我就是習慣性地想由外而內由內而外都表現(xiàn)好點嘛?!闭f罷,他看著腳尖像個幼兒園罰站的小朋友。
百里森見狀,一挑眉毛,喝下半杯可樂后說:
“那我們就從當著對方的面剔牙開始訓練吧?!?p> 然后......
“我剛打掃完,錢浪你再不去換拖鞋我真要罵人了......”
一個月后的某天晚上,百里森打著哈欠掀開被子,錢浪對著泛藍綠色光的手機笑得咧開上下八顆牙,一聲“double kill”讓他感覺到上半身涼絲絲的。
“我錯了我錯了。”
錢浪挺起脖子一看挽到膝蓋的被子,瞬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一個鯉魚打挺翻下床把手機插上電再鉆回被子里。一系列動作前后只花了十秒左右,百里森撇著嘴雙手抱在胸前看了場戲,錢浪躺平了把被子拉上去只露出兩個圓眼睛眨巴著裝作很乖的樣子。每次這樣表現(xiàn),百里森都會拿他沒辦法。
所以那一晚他又一次沒蓋被子,睡的是沙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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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人在洗手間給兩邊腳腕都貼了創(chuàng)可貼。
今早出門太急了以至于穿新高跟鞋忘了墊防磨片,樓下便利店買的透明創(chuàng)可貼簡直救她一命。
“幸總?!?p> 百里森跑進洗手間,伸手遞給幸人兩片硅膠。
“幸總我這兒正好備著防磨貼?!?p> “你怎么知道我缺這個。”幸人側身靠著洗手臺邊,頓了頓,接過來。
“我聽您今天走路聲和平時比起來挺重的,結果您拿了創(chuàng)可貼,估摸著是新鞋不合腳了吧。”
聽完百里森的“分析”,幸人笑笑。這小姑娘還挺細致的,得以洞察素日情節(jié)的微調。
回到辦公桌前的百里森剛打開設計圖,旁邊格子間的娜娜就一蹬腿連椅子帶人地溜到了百里森右手邊。
“森森,聽說沒,”娜娜壓低嗓子背過身去和百里森傳話道,“林希懷二胎了,要休年假。她那幾個項目沒完事兒的都扔下不管了,交接也不做就回家了,現(xiàn)在電話呢打了也敷衍著沒啥有效信息。做好加班的準備吧?!?p> 百里森頭都不抬一下,只是撅著嘴點點頭。
娜娜湊得更近了,某個角度看過去百里森的耳垂都和她的尖下巴融為一體了。
“那天我發(fā)現(xiàn)了幸總的微博就考古了一下,你猜怎么著,林希的老公居然是幸總的初戀!幸總微博一共沒幾頁,十年前都留著沒刪,絕了絕了年度情感大戲啊?!?p> “親愛的,既然咱們要加班,那是不是可以把瓜留到餓的時候再吃呢?”百里森轉過椅子職業(yè)假笑地面對著娜娜。
“對對對,午飯時候聊?!蹦饶壬斐隼w細的手指,百里森像是對暗號地伸出食指和她頂了下指尖,兩人這些年辦公室煉成的八卦工作兩不誤之默契。
幸人坐在半透明的玻璃門里,總監(jiān)辦公室的裝潢設計讓她喜歡不起來,但這樣簡潔也不會費眼分神。
看著外頭格子間里比她小不了幾歲的姑娘們滿面油光或是臉上起皮地加工辦事,再看看手里林希項目的“殘羹”文件,她咬著后槽牙低聲罵了句。
“華紳你個王八蛋!”
話一出口,撿不回來的,雖然全世界只有她自己聽見了。想來后悔,沒必要的事兒。上帝視角的觀后感里批判她戴有色眼鏡看人她打心底里心服口服,她就是這樣怎么著,真沒錯。那好,咱就事論事她這個總監(jiān),也是和人家共事,雖說不能強制要求你多受累幾個月把事兒做到底,讓你的小寶寶別著急著長大是不可能也不道德的,但總歸是,能不能稍微周到點,發(fā)條規(guī)整的微信答個疑總行吧。
幸人就這樣在腦子里和自個兒的分身辨論了一番,回歸現(xiàn)實,假笑著長呼一口氣,告訴自己莫生氣,然后做回工位好好給自己賺化妝品錢。
不愧是戲精的心理活動,看來某人快三十了還是少女。
對于幸人來說,“凍齡”一詞的概念就是,停在某個美好的年紀,之后幾十年維持那個年紀時候的狀態(tài),身心皆是。對待同事下屬的冰山女人只是她的裝束罷了。
十多年過去了,幸人就沒再談過戀愛?;蛟S是她太喜歡十六七歲臉上的膠原蛋白了,根本不用傳統(tǒng)意義上對少女花季的思維定式干預,自己就框定在了那個年紀里凍住。
望京地鐵站的方向,寫字樓里走出來的金屬字母logo還是皮革包裹的裝飾,擠在同一間電梯里各種價位香調混淆的香水味兒讓百里森憋氣防止噴嚏尷尬地釋出。
幸人頭發(fā)夾在耳根后,大步流星地邁出電梯轎廂去開車。
剛回國時不動神色地考出了駕照買下這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買菜小車,早晚高峰暫時告別地鐵了。
身邊同齡的女孩子自己買車開的還真不多。三十歲還沒到,也不小。結了婚的老公開車接送,談了戀愛還沒結婚的男朋友開車。單身姑娘們對車的需求欲望似乎沒那么明顯,不考慮金錢因素,公共交通在非高峰時間四通八達的魅力還是令出去打卡的小姐妹們欲罷不能。誰也不想花半小時還找不到車位。
幸人開出地庫,今晚沒什么安排,昨晚也沒安排,明晚更不會。一人住在酒店公寓,回國一年了還是沒找到讓她一見鐘情的出租屋。她也不喜歡熱鬧到隔天身子筋骨酸疼的活動,一個拿只高腳杯在家也是休閑娛樂。
這樣想來,堵車也無所謂了。
BJ的車流量全體車主有目共睹??ㄔ谝徽炯t綠燈的第一位,長時間的逗留讓每個過馬路的行人都被車駕駛座的人記住了面貌,哪怕只是一時的視覺印象。
華紳送林希上班路上看到那個熟悉的人影走下車,假裝什么都沒發(fā)生地繼續(xù)調動了方向盤。
一年后的今天,幸人熟練地旋著方向盤倒車,不拖泥帶水拐彎抹角地側身挺進空位。
回家卸了妝洗了泡泡浴,穿著浴袍走到落地窗前看夜景,幸人瞬間覺得自己這樣一套動作有點做作,像是偶像劇小說里霸道總裁喝著八二年紅酒時該干的事兒:沙發(fā),紅酒,落地窗。
朋友圈里出現(xiàn)的老熟人,看來是到了月數去拍二胎孕婦照了,將要發(fā)展為一家四口的預告片。華紳真是,做什么都快,別人還在為三室一廳努力的時候他已經要發(fā)愁自家小窩是不是學區(qū)房了。
幸人隔空和窗戶上自己的影子碰杯,另一只手摸到沙發(fā)上的外套口袋里。錢包沒幾張鈔票,插卡那層倒是挺胖的,手感讓她滿意。
《喜寶》里有句臺詞說,沒有愛,有錢也是好的。幸人不否認這句話,逃不掉的“過分真實”,何嘗不是現(xiàn)在的她,生活里只有自己一個人獨身,沒有小情小愛,有些小錢讓她過得舒服,用錢滋潤自己達到別人愛情滋潤的同等效果也是好的。
百里森一坐下就拿起勺子大口舀飯吃,還不忘淋勺湯倒在飯上充當湯泡飯,有滋有味。
“餓成這樣了,別急慢點吃,飯多得很?!卞X浪端出兩盤菜,解開圍裙坐到餐桌前。
“那個林?;厝ド『?,事兒都落下給我們了?!卑倮锷瓋扇牡孟駛}鼠,“她老公還是幸總的初戀呢,微博里一條不刪全被看光光?!?p> 錢浪瞇起眼睛。
“干嘛這么看著我?!卑倮锷毖勖榱讼洛X浪,繼續(xù)低頭扒飯吃。
“上班很八卦嘛?!卞X浪一副看熱鬧的表情。
“娜娜給我看的微博,而且幸總自己留著不刪單位里的人都看得到心知肚明的事兒好嗎?!?p> 百里森扒拉碗邊的飯粒,拿勺子舀盤子里碎掉的番茄炒蛋吃。
錢浪夾了棵小青菜送進嘴里,不動牙齒,躺在舌頭和口腔上顎之間碾壓摩擦。
半晌,他咽下去了。
“你還記得你初戀嗎?”
錢浪對著廚房門的方向發(fā)呆,百里森聽了,嘴里咀嚼聲沒斷,但是抬起了頭,沒抬眼。
“記得啊,那會兒長得巨丑,又能怎樣,關我什么事兒?!?p> “我也記得我那個,也不怎么好看。”錢浪撇著嘴說,“不過八百年沒消息了,確實不關我什么事兒了?!?p> 他拿起筷子繼續(xù)吃飯,這次換成百里森放下碗筷了。
“你什么意思啊突然問這個?!?p> 百里森嘴里剛咽下去一大口飯,有點噎著了,喉嚨口過于干澀。
“這不是你們辦公室八卦內容嗎?”錢浪話鋒一轉,突然用一種上揚的滑稽語調調侃,讓百里森忍住想拿筷子戳他的沖動。
關于那些過去的事兒,想不起來最好,想起來了,也不過那句“關我什么事”。
百里森一個上海人來到BJ這六七年,上海那座南方都市里的人,也只有唐蕊夫婦一道和她在三月底還是零度的北方周游。餛飩和餃子的差異,現(xiàn)在百里森也學會了做澆頭勾芡的面,很久沒吃過清水煮加蔥麻油亦醋的陽春面了。不過她還是不記得改口,南方的基因本性難移。勾芡的叫打鹵面,和南方的面澆頭有別。
韓劇里每集都會出現(xiàn)的泡菜泡面,好像他們能把一張面餅煮出花來,所以百里森周圍的女生都說,半夜三更的時候別看韓劇,會胖。
牛奶入侵的海鮮泡面,甜咸中和產生的化學反應。幸人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畢竟她接受的高等教育里不包含化學。她從高中那時候帶起的好感,對人,保質期時刻提醒著;對胃,用“海枯石爛”這個詞形容很適合。
一張面餅能真能變出花來,加牛奶,加可樂,千人千色的花樣就像每個人藏在身后的小秘密,可能會有第二個人知道,但是不會有第三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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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蕊的婚禮如期而至。
百里森不是伴娘,但到的比伴娘團都早。錢浪早上起不來還被百里森催著走,以至于來不及布置早餐就一人一碗加了可樂的辛拉面打發(fā)完事兒。
“過了今天,本小姐就能重回宵夜戰(zhàn)場了。”唐蕊深吸一口氣,百里森順勢一把提起她背后的拉鏈,收腰吸肚子,婚紗穿進去就是勝利的第一步。
“那我們可說好了,明天晚上燒烤啤酒不見不散?!卑倮锷牧伺奶迫锉蝗棺涌嚲o的后腰。
百里森忙叨完一陣,回到休息室,錢浪目光呆滯地嘬著吸管喝咖啡。
“夢游呢你。”百里森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胳膊肘懟了懟他。
“哦我老爸來電話了?!?p> “罵你呢?!卑倮锷⌒牡赜脙芍皇种讣饽笃鸩鑾咨系鸟R卡龍,一只手接在下面防止碎渣掉下來污染了刷白的地毯。
錢浪盡可能輕拿輕放地把咖啡杯安置在茶幾上,腰還沒挺回原來的角度就轉向了百里森。
“這不是碩士畢業(yè)了嘛,我爸呢......你也知道我們家在深圳那個公司,就是想......讓我回去和他一起干?!?p> 百里森沒看錢浪那邊就緊接著秒回道:
“所以我們要異地了。對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說一個意向,我家里也沒有讓我必須回深圳就是說......嗯......我還可以在BJ找工作繼續(xù)待下去的,你要是不想的話我就留下?!?p> 錢浪說著,半邊身子都快跪地上去了,手掌在膝蓋上摩擦著都快要把褲子磨出反光來了。
百里森長呼一口氣,把錢浪的手從他的膝蓋上拿開放在沙發(fā)上阻止了他將要磨破褲腿的行為,臉轉向了他。
“你要是不準備回去接班,那時候自己說的,為什么考研?你不是最討厭讀書了嗎?一開始我們都知道的目的,到時候了就要去做?!卑倮锷f完,一挑眉毛,示意他回答。
“那你不是還在BJ嗎怎么辦......”
錢浪話音未落就被百里森的手機鈴打斷對話,百里森接了之后,是唐蕊叫她便立馬動身過去。
“怎么回事兒啊這么著急。”百里森跑到更衣室,唐蕊一把拽住她說:
“告訴你個壞消息你可千萬別生氣?!?p> “大喜日子說什么晦氣話呢呸呸呸。”
“我們不是請了男女方各自高中班里的同學來么,他請墨侃來了我就不說了他們一個班的感情好,鬼知道墨侃這家伙居然和咱班那個死老女人王之遙在一起了,我可沒請她結果剛才看到的和墨侃一塊兒來了。神經?。 ?p> 唐蕊嘴炮打完,氣得脖子粗了一圈,百里森在旁邊“呵呵呵”尬笑著給她扇扇子,倒顯得很是無感。
“害,大不了到時候不搭理那誰不就完了,你們沒什么深仇大恨的?!卑倮锷ǖ厣蕊L,唐蕊抬著眉頭一臉問號地看著鏡子里身后的百里森。
“你真不記仇?不像你啊?!碧迫锼闶抢鋮s下來了。
“他們長得丑已經夠凄慘了,我們這些美女贏得徹徹底底,滿意?!?p> 唐蕊對著鏡子嘆了口氣,回頭仰視站在身后的百里森,一把環(huán)抱在她腰上,像只考拉掛在它的桉樹上。
“哎呀,誰叫我們家森森是全宇宙最好的呢。聽說墨侃這家伙混得也不咋樣,前兩年跑到BJ創(chuàng)業(yè)失敗了進了家公司,前陣子就被開了,慘呢......”
百里森聽著,笑了笑。
婚禮開場前還剩些時間,百里森像是面臨著考試一般,談不上緊張但心里有事吊著,所以要去上洗手間冷靜冷靜。
洗手臺前站了個穿著紅裙子的女人,大波浪卷的栗色頭發(fā),看起來不薄的肩背宛如龐然大物遮擋住洗手臺前的大部分鏡面。
百里森心想,這女人真有趣,婚禮賓客最忌諱喧賓奪主穿大紅色或是白色禮服,此人就是典型的反面教材罷。
結果好死不死,就在百里森哼著小曲俯身去擠洗手液時,那個女人一側身,四目相對。
“王之遙?”
百里森嘴比腦子還快地叫住了她。
王之遙大紅色的腰身這些年沒少發(fā)福,結實地矗在百里森旁邊明晃晃地扎眼。
“好久不見,新娘的閨蜜啊?!蓖踔b拍拍裙擺,還是那副妖艷的老樣子,德性沒變,“你怎么......不是伴娘???關系這么好不做伴娘,還是說......不是我想的那樣么?”
百里森從鼻腔里哼出一聲,懶得搭理她。
但嘴上還是很誠實地說了句:
“辦婚禮很貴,每個位子都算錢,唐蕊可沒說有閑錢給多出來的誰加座?!?p> 王之遙白了她一眼,大搖大擺地晃進隔間里去了。
走出洗手間,好死不死,迎頭碰上另一位狹路相逢的家伙。
百里森高跟鞋“噠”一聲驚天巨響踩出去,墨侃一抬頭,剛要張口,打招呼的手伸出半個,就被百里森搶了先。
“好久不見?!卑倮锷D身的時候,頭發(fā)絲掃在肩膀上根根分明。
墨侃這些年臉上痘印一點兒沒少,看來真沒保養(yǎng),也沒了十六七的少年感,現(xiàn)在旁人看上去他臉上寫滿了“我很累”。
“最近......挺好吧?”墨侃開口,聲音也不穩(wěn)當了,是真沒了當年的傲氣。
“很好?!卑倮锷f完,像走形式地意思意思,指指宴會廳的大門,“我該進去了?!?p> 墨侃揮揮手說再會,動作幅度小到難以分辨。
會場里,錢浪早就站在席位上張望門口等她了,百里森落座后,兩人沒說什么,看著還沒亮起的大屏幕愣神。百里森用余光掃了掃錢浪,瞬間憋不住笑了。
“怎么啦?”錢浪試探著小心地問。
“沒什么,”百里森突然戳了下錢浪的臉,繼續(xù)想辦法憋笑,“我就是覺得,我男朋友真好看,我什么都干的漂亮,我得瑟?!?p> 錢浪沒聽明白,也不知該怎么問下去,半張開嘴又關上,看著百里森自己莫名其妙地發(fā)笑。
百里森看向不遠處那桌不該來的客人,把手放在錢浪手背上,壓住。
“你帶我去深圳吧?!?p> 百里森的手指穿進錢浪的手指縫里。
“你現(xiàn)在的工作不是好好的嘛怎么......”錢浪光速轉過身,難以置信的神情面對百里森平穩(wěn)的磁場。
“因為我對我現(xiàn)在擁有的,都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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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人在車庫里兜了幾個回合都沒找到空位。她住的酒店式公寓樓里時常有新人來辦婚禮,賓客一來,車位就爆滿了。
好不容易在室外地面上搜集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車位容身,幸人謝天謝地拔掉車鑰匙,在車座上伸個懶腰舒展筋骨。
回到家,打開朋友圈,一組四口之家的九宮格照片。
林希二胎出生了,幸人點開照片細看,小寶寶肉鼓鼓的樣子誰不喜歡呢,還好長得像媽媽,也是個美人胚子。
下個月就要過三十歲生日了,幸人看向茶幾邊的臺歷,盤算要買點什么給自己作為生日禮物。
獨居女子自得其樂的生活真好,也是她目前為止找到的最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了。
所有人都在追求更好的東西,更好的意思是,沒有上限封頂。人與人之間參差不齊的高度是眼紅的催化劑,嫉妒心讓人牙癢癢想要爬上頂峰招展,不管頂層的風冷不冷海拔能否適宜。
窩在頂層下面的人或許也住得很舒服很暖和,因為他們喜歡。這樣對他們來說,就是最好的了。
還有些人,一個人獨占整個房間也不覺得冷清,享受的正是這種手腳無拘束的放肆自由。
也許我們以前以為自己擁有了“最好”,也擔心著萬一哪天它會走出我們的視線,我們好像承受不了它出走的后遺癥。
新冠爆發(fā)一年后,居委會像過年那么熱鬧,人頭攢動的,胳膊上一兩針疫苗。
沒有什么毛病是送不走的,不管是天花,SARS,新冠還是叫不上名字的流感。叫囂著要主宰世界最后被針管里的液體洗刷干凈。
打了針消了毒,病就會自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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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過了很久,終于找到了屬于我們的,最真實的,“最好的”。
幸會。
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