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正釗一驚,手肘一不留神碰到方才擱下的筷子,一根木箸“骨碌碌”地滾到桌邊,恰好被佟秉清伸手擋下,
“喲,二侄兒當(dāng)心啊。”
佟秉清笑著把那根筷子遞向佟正釗,
“過年掉筷,落地驚神吶?!?p> 佟正釗伸手接過,又不好意思地朝佟秉清笑了一笑。
佟秉元將口中的花生嚼得“卡嘣”脆響,
“沒事兒,都不是外人?!?p> 他兩指一動,一層紅屑飄飄碎碎地落到地上,
“釗小子是該多聽一聽這些話,咱們老百姓一腔赤誠地要?dú)㈨^子,哪能想到上邊人反和韃子抱成一團(tuán),認(rèn)干兒子的認(rèn)干兒子,娶小老婆的娶小老婆呢?”
佟正釗心下更驚,自己在現(xiàn)代時,竟然從沒注意過李成梁的事跡里還有這些隱情,
“不是說李成梁待努爾哈齊親近,是因?yàn)槿f歷十一年他發(fā)兵攻打王杲之子阿臺時,努爾哈齊的父親塔克世和他的祖父覺昌安前去古勒寨為我大明勸降,不幸卻被我軍誤殺,李成梁心存愧疚這才……”
佟秉清大笑,
“李成梁遼東征戰(zhàn)近二十載,戎馬半生,死在他手下的女真人可謂不計其數(shù),要是每一個都能教他‘心懷愧疚’,他又如何能掙來這‘寧遠(yuǎn)伯’的爵位?”
佟正釗一時語塞。
佟正則吃糕吃得滿嘴油,
“我聽說那努爾哈齊可不一般。”
“據(jù)說萬歷二年,他和他弟弟舒爾哈齊被俘時,他是跪在李成梁跟前,抱著李成梁騎的戰(zhàn)馬馬足請死,由此被李成梁收入帳下,充當(dāng)侍衛(wèi)的?!?p> 他笑嘻嘻地道,
“爹說李成梁是把努爾哈齊認(rèn)作干兒子,可咱們大明哪兒有邊帥認(rèn)了胡蠻當(dāng)干兒子,還專門帶在身邊侍奉左右,乃至一起出入京師的先例的?我倒覺得這‘干兒子’更像是……”
“哎哎哎!說甚么呢?”
佟秉元瞪了佟正則一眼,
“越說越不像話了?。 ?p> “萬歷二年李成梁都多大歲數(shù)了,努爾哈齊當(dāng)時才十五歲,按照咱們漢人成婚的年紀(jì),那努爾哈齊喊李成梁一聲‘爺爺’都不過分,怎么到你嘴里就連‘干兒子’都有作不得的貓膩了?”
佟正則嘻嘻笑了兩聲,
“干兒子和小老婆的說法可是先從爹嘴里出來的,我可不敢胡說?!?p> 佟秉元好氣又好笑道,
“聽話也聽不仔細(xì)!我又沒說那小老婆是給李成梁當(dāng)?shù)??!?p> 佟正釗開口問道,
“那是給誰?”
佟秉清笑著回道,
“是李成梁的次子李如柏,聽說萬歷十一年的古勒寨之戰(zhàn)后,李如柏就納了舒爾哈齊的女兒為妾?!?p> “女真和蒙古同咱們漢人有些不大一樣,咱們漢人覺得妻妾嫡庶得分出個尊卑高下,他們倒沒這些講究,覺得大老婆小老婆都差不多?!?p> “李如柏在咱們漢人看來是只納了個女真小老婆,而在努爾哈齊眼里,說不定反覺得李如柏是他侄女婿呢。”
佟正釗心中震動,他萬萬沒想到被《明史》贊譽(yù)為“然邊帥武功之盛,兩百年來所未有”的悍將李成梁在建州女真的問題上是這副綏靖妥協(xié)的作派。
“可那女真人不是厲害得很嗎?”
佟正釗遲疑了一下,還是忍不住問道,
“我聽說萬歷十一年時,那努爾哈齊僅用十三副遺甲和不到一百個士兵就能攻下圖倫城。”
“雖說此人如今對我大明忠順無比,可若來日他心生異志,李成梁豈非養(yǎng)虎貽患?”
佟正則吧唧著一張油嘴,
“二哥真是瞎操心,這老虎要咬也不會咬他李家?!?p> “咱大明九州地大物博,拿出一塊遼東當(dāng)作肉食兒喂與努爾哈齊又如何?保得自己全家性命與一世榮華富貴才最要緊。”
佟正釗心下一怔,就在這一剎那間,種種蛛絲馬跡在他腦中串連一線,一股逼人的涼意霎時蔓延遍了他的四肢百骸,
“難道說……李成梁當(dāng)年是故意殺害塔克世與覺昌安,借‘誤殺彌補(bǔ)’之名與努爾哈齊結(jié)親后,有意縱容建州女真在遼東崛起?”
佟秉元“噯”了一聲,笑道,
“咱們老百姓無憑無據(jù),這寧遠(yuǎn)伯是不是有意縱容努爾哈齊,可不能隨咱們紅口白牙地瞎咧咧。”
“只是倘或如今遼東已然無仗可打,李成梁又憑何‘戰(zhàn)功’,能在張居正死后,依然穩(wěn)坐遼東總兵之位而屢辭不去呢?”
佟正釗的一顆心陡然沉了下去,
“可即使沒有建州女真……”
“沒有建州女真,那李成梁就是‘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
佟秉清笑著接口道,
“前幾年戚繼光治下的薊鎮(zhèn)倒是風(fēng)平浪靜,可你瞧如今這滿朝文武可還有一人記得他戚繼光的功勞?”
“所以我方才才說戚繼光不聰明,他當(dāng)年要是能娶上個倭國公主、招來個蒙古女婿,再收一個姓孛兒只斤的‘義子’,如今誰還敢拿他貪污行賄的事兒說嘴?”
“甭說占它一點(diǎn)兒民田,就是他戚家軍占了皇莊,我瞧也沒有一個人敢沖他說一個‘不’字?!?p> 佟秉元附和道,
“正是這話哩,要是戚繼光能同李成梁一樣有先見之明,甭說首輔的姑父上奏疏,我看就是皇帝的姑父來上奏疏,也不敢碰動那衛(wèi)所屯政一根指頭!”
佟正則笑嘻嘻地啃著糕道,
“就是呢,那塔克世和覺昌安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倒張’一開始就不明不白地死在亂軍里了,這里頭要沒點(diǎn)兒李成梁的私心授意,真是騙鬼鬼都不信呢!”
佟正釗心念一動,忽然問道,
“既然騙鬼鬼都不信,那皇帝和內(nèi)閣怎么就相信了呢?”
佟秉元笑著回道,
“因?yàn)榻ㄖ菖孢@頭老虎雖然不會咬李成梁,卻能實(shí)實(shí)在在地把皇帝脫下一層皮。”
“就算皇帝不怕外患,總是要顧及一下內(nèi)憂,若當(dāng)真撒手遼東,恐怕光那群言官的唾沫星子就能把皇帝給淹咯。”
佟秉清也笑道,
“遼東本就是座取之不盡的大金礦,且不說李成梁在遼東多年經(jīng)營的那些買賣,就是每年朝廷撥給遼東兵餉錢糧就數(shù)以萬計?!?p> “這些錢糧從咱們老百姓手中收走開始,到發(fā)往遼東邊關(guān)將士手中,其間一層繞一層,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每一個關(guān)節(jié)都得有人要撈上一把?!?p> “好侄兒,你一心只想著殺韃子,殊不知,那建州女真在上邊人眼里,那是保命的工具,升官的功勞,盤剝的借口,護(hù)民的名聲,團(tuán)結(jié)內(nèi)閣的把柄哩!”
佟秉元會意笑道,
“是啊,那努爾哈齊雖然可惡又可厭,但到底是咱大明上上下下,從皇帝到將官都離不開的一尊泥菩薩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