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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萬吏

第十五章 發(fā)明好壞

大明萬吏 鶴踏高枝折 3511 2019-12-17 19:36:40

  佟正釗聽到此處,不由倍感絕望。

  佟氏兄弟雖然是晚明官僚集團(tuán)中食物鏈最底層的縣衙胥吏,但管中窺豹,這晚明民風(fēng)若斯,自己作為一個力圖革新的現(xiàn)代人,恐怕很難受到高級官吏的賞識與重用。

  “那依二叔的說法,劉備難道就合該束手就擒,眼睜睜地看著當(dāng)年劉邦九死一生創(chuàng)下的漢室基業(yè)毀于一旦嗎?”

  佟秉元頭也不抬地回道,

  “那漢室基業(yè)和咱們老百姓也沒啥關(guān)系,咱們老百姓好好種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行了。”

  “再說了,那劉邦當(dāng)年九死一生,不也是就想讓自己子孫后代過上咱們大明王爺現(xiàn)在的日子嗎?我看咱們大明王爺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p>  佟秉清附和道,

  “而且劉備那伙人也十足可惡得緊,他自己想爭天下就自己爭唄,還非要打著為咱們老百姓好的旗號,說自己打仗不是為了稱霸天下,而是為了解放另外三分之二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漢室百姓,你聽這話虛不虛偽?”

  “你想啊,本來劉備沒去蜀地之前,那蜀地老百姓跟著劉璋過過小日子也挺好的,既不用干苦力屯田,也不用賣力氣運糧?!?p>  “結(jié)果劉備那伙兒人一去,‘刷拉’一下子,整個蜀地老百姓莫名其妙地開始為著劉備的利益拼命干活了,一邊干還一邊夸劉備那伙人好,沒劉備他們還干不成那么大份事業(yè),你說這事兒它奇不奇怪?”

  佟正則在一旁笑呵呵道,

  “二叔說得對,我就從來不覺得劉備那伙人有啥好的,那伙人啥事兒都沒干,還一個勁地攛掇蜀地老百姓鬧獨立?!?p>  “更可怕的是蜀地老百姓還很相信劉備那伙人說的話,覺得漢室復(fù)興了他們那日子就好了,可就算漢室復(fù)興了,那也是劉備當(dāng)皇帝,他們當(dāng)老百姓啊?!?p>  “老百姓不為自己考慮,卻事事替皇帝著想,非覺得劉備沒統(tǒng)一天下是天下虧待了劉備,這不是精神有毛病嗎?”

  佟正釗慢慢開口道,

  “可劉備那伙兒人也不算完全一無是處啊,比如諸葛亮不就發(fā)明了很多東西造福咱們老百姓嗎?”

  “要是咱們大明現(xiàn)在能出個諸葛亮,咱們北方的衛(wèi)所軍戶說不定就不用屯田屯得那么辛苦了?!?p>  佟正則疑惑道,

  “這是為啥?”

  佟正釗道,

  “因為有‘木牛流馬’了啊。”

  佟正釗提此一問,本是想在“士、農(nóng)、商”這三路全數(shù)堵死的情況下,試探一下晚明普通農(nóng)民對“工”的態(tài)度。

  雖然對現(xiàn)代人來說,創(chuàng)造發(fā)明是在古代逆襲的一大法寶,但佟正釗心里清楚,在明朝干工匠的活兒,實則是一條比當(dāng)胥吏更為艱難的道路。

  明朝保留了蒙元的匠戶制度,工匠社會地位低下,把罪犯家屬籍充為匠幾成慣例。

  即使從嘉靖四十一年開始,明廷推行以銀雇工之策,身隸匠籍者可自由從事工商業(yè),但整個明朝社會對匠籍和手工業(yè)者的歧視卻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消除得了的。

  但佟正釗心里總秉持著一股希望,雖然將現(xiàn)代武器的構(gòu)想進(jìn)獻(xiàn)給秦王的方法是被晚明藩禁禁止的,可弄幾個其他方面的發(fā)明總還是能有些余地的吧。

  不料自己話一出口,在座三人便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了起來。

  佟正則一邊笑一邊道,

  “二哥喲,現(xiàn)在都甚么年代了,泰西來的洋人和尚都在廣東建廟了,二哥你怎么還相信東漢時候的那點兒發(fā)明呀?”

  佟正釗訥訥道,

  “就算洋人和尚來了,也不能說諸葛亮的發(fā)明沒用啊?!?p>  佟秉清笑著糾正道,

  “不是說‘木牛流馬’沒用,而是這‘木牛流馬’根本就是假的。”

  “那玩意兒從本質(zhì)上來講,就是劉備那伙人唬弄老百姓替他們賣命的一件東西,咱們可不能真信它?!?p>  佟正釗猶疑道,

  “可那‘木牛流馬’是上了史書的,怎么會是假的呢?”

  佟秉元笑道,

  “書上寫的不一定全是真的,只要是咱們老百姓看不見、摸不著,光聽那群筆桿子爭相吹捧的,那便大約是假的?!?p>  佟正釗又問道,

  “但寫《三國志》的不是蜀漢的陳壽嗎?陳壽既是漢國人,自然是親眼見過蜀漢老百姓用‘木牛流馬’運糧,然后才能將這件東西寫進(jìn)書里啊?!?p>  佟秉清反問道,

  “既然‘木牛流馬’那么有用,那為甚么諸葛亮死后,魏國和吳國那么多大將,卻沒有一人主張用‘木牛流馬’來運糧呢?”

  佟正釗一愣,爾后回道,

  “這……一是因為蜀漢滅亡后,‘木牛流馬’的制作工藝失傳了,二是因為,‘木牛流馬’只適用于四川那種多山地的地貌區(qū)域,魏吳兩國沒那么多山道,自然用不著‘木牛流馬’啊?!?p>  佟秉元笑道,

  “這倒是稀奇了,劉禪明明是舉城投降,自己都在魏國當(dāng)上安樂公了,怎么會偏偏瞞下‘木牛流馬’的制作工藝不提呢?”

  “再說那司馬昭多精明啊,要是‘木牛流馬’是真的存在的一樣?xùn)|西,他怎么會不開口向劉禪討要呢?”

  佟正釗一怔,一時竟尋不出反駁的話語。

  佟秉清笑著接口道,

  “還有,蜀漢滅亡后,鐘會和姜維曾經(jīng)密謀在蜀地造反,你想想這倆人是啥搭檔?”

  “一個是諸葛亮一手提拔的愛將,一個是和鄧艾一起伐蜀的魏軍主將,要單論在蜀地行軍打仗,恐怕當(dāng)時整個三國都再沒有人比他倆更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兒了?!?p>  “要是真有‘木牛流馬’這樣的好東西,姜維為了他的復(fù)國大業(yè),怎么會藏私不跟鐘會說呢?鐘會一直支持司馬昭伐蜀,定對蜀漢研究頗深,他后面要是真想在蜀地謀反,又怎么會不問姜維那‘木牛流馬’在行軍打仗時的具體作用呢?”

  佟正則贊同笑道,

  “就是,要說‘木牛流馬’是因為蜀漢滅亡而失傳,那真是太牽強了,魏國打完蜀國還要伐吳,三國歸晉之后還有八王之亂?!?p>  “咱們大明兩百年太平盛世尚且不敢丟了太祖爺當(dāng)年打天下時用的火器,這三國到處都在打仗,怎么可能單單略去諸葛亮的‘木牛流馬’不去制作推廣呢?”

  佟正釗張口結(jié)舌地問道,

  “那陳壽為甚么……”

  佟秉清笑著接口道,

  “因為陳壽也發(fā)現(xiàn)那玩意兒是假的,所以他一定要寫出來,教咱們后世的老百姓看看清楚,千萬別再因為甚么‘復(fù)國’、‘建業(yè)’、‘匡扶’的豪言壯語,去盲目地聽信一個十全十美、無所不能的‘諸葛亮’。”

  佟正則嘻嘻笑道,

  “是咧,那陳壽雖然是蜀漢人,但寫《三國志》的時候,精神上已經(jīng)成為一個魏國人了,一般這寫史的人一‘精魏’,那史書里好聽又明顯的假話就少不了?!?p>  “但是這事兒仔細(xì)一思量罷,咱們也能理解,你想他本來是要立志解放另外三分之二的漢室子民的,結(jié)果冷不丁地一下,忽然自己反過來成了那被解放的三分之一了,這精神上能不受點兒刺激嗎?”

  佟秉元笑道,

  “所以最聰明的就是羅貫中了,那《三國演義》里啊,諸葛亮一死,直接三晉歸一統(tǒng)了,一統(tǒng)天下前面到底發(fā)生了啥事兒也都不細(xì)研究了,這就叫‘歷史宜粗不宜細(xì)’嘛?!?p>  佟正釗覺得自己的三觀正在逐漸崩壞,

  “就算‘木牛流馬’沒那么大作用,但我覺得諸葛亮能不斷從打仗過程中吸取經(jīng)驗,然后創(chuàng)造發(fā)明的這個態(tài)度還是比咱們大明強的。”

  “要換成是咱們大明的士大夫,肯定會以為工匠作業(yè)、創(chuàng)造發(fā)明乃賤籍者所專罷?”

  佟秉清笑道,

  “這倒不然,譬如‘木牛流馬’這事兒要放在咱們大明,士大夫們就算不怎么支持,但也不會全然反對?!?p>  佟正釗奇道,

  “為啥?”

  佟秉清笑著解釋道,

  “你看啊,這‘木牛流馬’的主要制作材料是木頭,那咱們就可以按照朝廷采辦皇木的法子來算?!?p>  “一般來說,采大木要到四川、湖廣或者貴州,采雜木要去江西或者浙江,這幾個地方目前來說都比較太平,官老爺們借著要為朝廷采木,可以勘探之名沿路觀光賞玩,地方縣官還得自掏腰包去接待。”

  “到了砍木、運木、制作的時候,用的便都是國庫的庫銀,要么就是攤派到地方頭上,官老爺們是不會在這里頭出一分錢的?!?p>  “最后這‘木牛流馬’做完了,真的應(yīng)用到運糧上頭的時候,一般賣力氣的是咱們老百姓,等著吃糧的是軍隊里的丘八,這里頭大抵也沒官老爺們甚么事兒。”

  “但這玩意兒要用得好呢,是官老爺們的功勞和政績,咱們老百姓得感恩戴德,這玩意兒要用得不好呢,便是工匠們失職、皇帝沉浸于奇技淫巧的責(zé)任?!?p>  “所以你瞧,一件不知好壞、不分虛實的創(chuàng)造到了咱們大明,賣力氣的是咱們老百姓,費心血的是皇帝,最終得利的卻只有官老爺們?!?p>  “這么一樁只賺不賠的好買賣,你說哪個官老爺會拒絕‘木牛流馬’式的創(chuàng)造發(fā)明呢?”

  佟秉元也笑道,

  “再說了,這運糧靠的就是人多,咱們大明本來就比蒙古人、女真人多那么多人,就算真造出了《三國志》里面說的那種‘木牛流馬’,對最終運糧的結(jié)果也沒啥大影響?!?p>  佟秉清點頭道,

  “就是,所以二侄兒我同你講,凡是咱們老百姓看不見、摸不著,只聽上頭人一張嘴講出來的好東西,一概都是假的?!?p>  “就是它本來不假,攤派到咱們老百姓頭上的時候,也變成了一件確鑿的壞事兒?!?p>  “你別管那講的人有多么德高望重、十全十美、無所不能,太祖爺都能定下親王一萬石俸祿的律法,這世間絕對沒有全知全能的英明領(lǐng)袖?!?p>  佟正則笑嘻嘻地附和道,

  “是咧,二哥就是書讀太多了才會崇拜諸葛亮,依我看,咱們大明比東漢最好的地方,就是再也沒有誰能當(dāng)‘諸葛亮’。”

  佟正釗覺得自己的三觀被刷新了,他原來只知道明清的落后是技術(shù)上的不長進(jìn),萬萬沒想到是封建制度在鼓勵國民原地踏步。

  佟氏兄弟這種足夠聰明也不愿進(jìn)取的生存態(tài)度深深震撼了來自現(xiàn)代的佟正釗,他前一世一生游歷大江南北,走遍世界各地,卻從未見過像晚明國民這般能同時集狡黠世故和靈透聰敏于一身的矛盾集合體。

  就在佟正釗努力平復(fù)心緒之時,坐在女席的佟正利第二次“噔噔噔”地跑了回來。

  只見他鼓起包子一般軟糯的小臉,努著小嘴兒朝佟秉清抱怨道,

  “爹,你們說完了沒有?薛姐姐在娘那桌都快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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