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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萬吏

第二十一章 無事殷勤(一)

大明萬吏 鶴踏高枝折 3140 2019-12-30 23:39:15

  夜色愈深,雪愈發(fā)得大了。

  佟正釗披著夾襖,撐著一把油紙傘出了堂屋。

  薛文貞果然如佟秉清所說并未走遠,佟正釗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安安靜靜地坐在佟家祖屋的大門門檻上,食盒就擱在她的右腿邊,頂上是從門罩間伸出一面坡的屋頂。

  薛文貞就坐在佟家祖屋那兩扇敞開的黑色實榻大門中間,認認真真地仰著頭,一邊看著空中漫天飛舞的雪花,一邊細細觀察著頂上斗拱梁枋間彩色剝落的雕刻圖案。

  佟正釗盯著薛文貞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慢慢地收起了傘,走至門檻邊道,

  “我二叔答應(yīng)放你兄弟了,說好明兒就放,這么大冷的天,你快早些回驛站去罷。”

  薛文貞轉(zhuǎn)過頭來,見來人是佟正釗,只是面無表情道,

  “我那碗碟留屋里了?!?p>  她又轉(zhuǎn)回頭去,似是自言自語地道,

  “我一會兒還得回去拿呢?!?p>  檐下對門掛著兩盞嶄新的紅燈籠,紙籠中跳動的燭光將薛文貞烏發(fā)上的那支梅花頂簪照得紅亮非常。

  “那你還是進去等罷。”

  佟正釗開口道,

  “外頭下這么大的雪,可冷得很呢?!?p>  薛文貞聞言不語。

  兩人一站一立,靜靜地看著檐外越下越大的夜雪。

  薛文貞忽然兀自開口道,

  “你家祖上也應(yīng)該闊氣過罷?”

  她伸出手,朝著那斗拱梁枋虛指了一下,

  “太祖爺曾在洪武二十六年有規(guī)定,庶民廬舍,不過三間、五架,不許用斗栱、飾彩色,你家祖屋敢這么造,這是逾制了罷?”

  佟正釗有些尷尬地笑了一下,他一穿越到這里就在生病,“病”好了之后就一心努力讀書,幾乎不參與佟氏的鄉(xiāng)間宗族活動,對佟家的宗族歷史更是沒甚么興趣去了解,此刻聽薛文貞陡然問起,只能含糊著敷衍道,

  “這算甚么,我聽說如今江南的富商在自家地盤營建起屋舍來,五間七間、九架十架尚且猶以為常,違制建園更是蔚然成風,我家也不過是多釘了幾條木頭罷了?!?p>  薛文貞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撇嘴回道,

  “這如何能比?江南的富商才富起來幾年啊,你家這可是有年頭的老建筑了?!?p>  佟正釗道,

  “憑它從前如何風光,如今總已是過眼云煙?!?p>  薛文貞笑了一下,道,

  “你倒同你家的人不大一樣?!?p>  佟正釗一怔,不知薛文貞從哪里忽然得出這個結(jié)論。

  薛文貞繼續(xù)道,

  “我剛才坐在女席時亦問起過此話,座中的小童興高采烈地告訴我,說你家原是元末兵部尚書佟文瑞之后,祖上曾得妥懽帖睦爾賜名穆爾瑪哈穆特?!?p>  “元亡時佟文瑞為盡忠節(jié),告病解甲,大明定鼎之后,劉伯溫曾奉令去佟文瑞隱居之處征詔復起,然而佟文瑞守義不屈,飲鴆而卒?!?p>  “死前還囑咐膝下六子斷不可仕從大明,隨后六子遷徙各地,三子佟戟定居陜西,而其余五子則散于五湖四海?!?p>  佟正釗暗道,原來佟家祖上還有這層故事,難怪佟氏兄弟說起蒙古與女真時態(tài)度如此親善。

  薛文貞又道,

  “你倒不錯,竟不自矜自己是前朝的忠義望族出身?!?p>  佟正釗心想,按照原來明朝滅亡的時間推算,離本朝望族變成前朝望族也只剩五十八年了,我為我的個人奮斗擔憂都來不及呢,哪里還來得及考慮前朝的歷史進程?

  “太祖爺當年下旨征召的蒙元將臣可多了,其中多的是屢征不應(yīng)的義士望族。”

  佟正釗淡淡道,

  “譬如寫《水滸》的施耐庵,和劉伯溫還是同榜進士,也是照樣屢征不應(yīng),他還在《水滸》里諷刺紅巾軍呢,這都不值甚么。”

  “不過要是因此就斷定施耐庵忠于蒙元,那可是太冤枉他了,若是依照這個邏輯推理,那努爾哈齊的祖父和父親也都為我大明忠義殉身,難道就能因此斷定,這建州女真一定世代忠于我大明嗎?”

  薛文貞笑道,

  “我不過因為我兄弟隨口夸一句,倒引得你說出這許多話來?!?p>  佟正釗也笑道,

  “愛國的話還是先說了的好,免得薛姑娘在心里將我和我家一并斥為漢奸?!?p>  薛文貞笑了一笑,道,

  “我知道,這邏輯在大明不通?!?p>  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

  “只是我自己咽不下這口氣罷了?!?p>  佟正釗覺得薛文貞果然還是小孩子,故而笑著勸慰道,

  “我兄弟要是被捉了,我也咽不下這口氣,不過人沒事就好,我二叔說話一向算數(shù),往后你教你兄弟再莫要沖動就是了?!?p>  薛文貞仰起頭,看著頂上的斗拱梁枋道,

  “你道我兄弟為何與秦王府手下之人起沖突,甚至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紅燈籠中的灼灼火光跳進了她的眼中,連面上細細的絨毛都被照得纖毫畢現(xiàn),

  “那日我們兄妹二人甫至此處,便見秦王府手下之人正迫得一窮苦小民強簽借據(jù),說是那人賭輸了錢,必得簽了那賭場放的貸來還。”

  “那借據(jù)寫著欠銀百兩,每月償利六分,那秦王府的手下還朝那窮苦小民大肆叫嚷,侮言辱罵,教那人若不能抵債則要折賣他的妻女來還。”

  “可是太祖爺在《大明律》中明文規(guī)定,凡私放錢債及典當財物者,每月取利并不得過三分,且每年不過一本一利,違者笞四十;以余利計贓重者,坐贓論罪杖一百;若因欠私債,而將人之妻妾子女準折抵還者,杖八十;若欠債之人不愿準折而強奪者,加準折罪二等?!?p>  “我兄弟當時先用《大明律》中律條與其理論,不想原來這大明除了薊鎮(zhèn)這一處,其余地方竟已不將太祖爺所定之《大明律》放在眼里?!?p>  “我當時見那秦王府的人如此跋扈,心道不妙,剛上前勸了我兄弟幾句,那對面幾人竟朝我口出穢語,我兄弟一時情急,這才動手打了人?!?p>  佟正釗心下惻然,暗道這薛氏兄妹真是來錯了地方、生錯了時候。

  他二人此番要是去的是北直隸肅寧縣,或者能在天啟、崇禎年間的米脂縣為窮困之人挺身而出、仗義執(zhí)言,那魏忠賢就不會因為欠坊間賭債而棄妻賣女,最后不得不自閹入宮,那李自成也不會因為欠舉人艾詔的債而被米脂縣縣令晏子賓戴枷游街,最后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揭竿起義了。

  思及此處,佟正釗不禁覺得眼前的薛文貞越發(fā)可憐了起來,他隱約覺得自己仿佛辜負了她的一片熱忱,像是雪粒子飄到了紅燈籠上,一瞬間就靜簌簌地化成了籠面上的水漬。

  “噯,這事兒罷,誰也不怨,當初制法的是太祖爺,可最終執(zhí)法的是我二叔?!?p>  佟正釗用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語氣來勸慰陡然從法治社會落到人治社會的薛文貞,

  “大明千千萬萬個胥吏都同我二叔一樣,他們誰也不可能像太祖爺一樣愛大明。”

  “太祖爺定的《大明律》再好,可若是朝廷監(jiān)管不住底下執(zhí)法的人,百姓又無法反過來監(jiān)督官吏,那就勢必……”

  薛文貞奇道,

  “百姓如何能監(jiān)督官吏執(zhí)法?那不是都察院的事兒么?”

  佟正釗一怔,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無意間流露出了現(xiàn)代人的思想,于是往回找補道,

  “對,我說錯了,咱們這兒天高皇帝遠的,都察院的言官御史現(xiàn)在正忙著監(jiān)督申時行呢,自然是派不上用場了?!?p>  薛文貞又看了佟正釗一眼,忽然便道,

  “她們說得對,你果然是個奇怪人。”

  佟正釗問道,

  “誰說我奇怪?”

  薛文貞道,

  “她們啊,就是我坐的女席那桌的人,她們都說你病好之后,就變得奇奇怪怪的,你爹和你二叔都擔心你娶不上老婆呢。”

  佟正釗大窘,

  “我哪里奇怪了?”

  薛文貞道,

  “她們說你讀書作注寫的都是泰西文,那泰西文還誰也看不懂,既不是紅毛羅剎國文,也不是佛郎機語?!?p>  “她們還說你放著餃子白面,醬油厚肉不吃,非要吃生菜葉子拌一種生油、黑醋、大蒜、胡椒、鹽和白糖混合在一起的‘油醋汁’。”

  “還有就是你身體好了也不幫你爹和你三弟干活兒,大清早起來就是一個人沿著鄉(xiāng)里的路慢慢跑步,見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也不打招呼,總之是個奇怪人?!?p>  佟正釗聽了,頓時對明朝農(nóng)村生出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感覺,暗道這封建社會的農(nóng)村怎么一點隱私觀念都沒有,當著薛文貞一個初來乍到的外人都能隨意調(diào)侃親戚的個人生活習慣。

  “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嘛?!?p>  佟正釗淡聲回道,

  “咱們大明這么多地方,東西南北還各有各的風俗呢?!?p>  薛文貞點了點頭,卻道,

  “不過你好像的確不怎么喜歡你家鄉(xiāng)的風俗?!?p>  她微微笑道,

  “比如我剛才在屋里從食盒里拿出菜碟兒來的時候,你看到那碗煮饃,皺起來的眉頭都能夾死蒼蠅了,我還以為是我做的菜不地道呢?!?p>  佟正釗默默反思著自己方才的一舉一動,

  “我這人就這樣,同我爹同這萬年縣里的人都不大一樣?!?p>  薛文貞這時又回過頭來看他,好像方才幾下都沒看準,這回要好好看看,

  “我看都一樣?!?p>  她微笑道,

  “比如你這會兒這么殷勤地獨自來屋外尋我,是因為知道了我們兄妹為秦王府勘礦的利害,想要讓我替你往秦王府搭上關(guān)系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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