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五年，正月十一日。
就在西安府萬年縣的大多數(shù)人正忙著包餃子、唱曲子、串門兒、掛春聯(lián)，喜氣洋洋地過年節(jié)的時候，順天府紫禁城的文華殿中已開始了萬歷十五年的第一場講讀。
萬歷帝端坐在透雕龍鳳椅上，手邊摞了兩沓高矮分明的奏疏，多的那份只消明日直接送進內(nèi)閣，稍矮的一份多是上晌過目，發(fā)往內(nèi)閣票擬，重又回覆上呈的老生常談。
階下立著申時行、許國和王錫爵三位內(nèi)閣輔臣，此時首輔申時行立在最前頭，正緩緩說著奏疏上的幾樁要緊事情，
“……昨該山東巡撫李戴報稱：東昌府有賊一伙，及東阿、陽谷等各州縣約有二三千人，招集亡命，往來密謀，期以舊歲迎春日據(jù)城舉事?！?p> “幸有伙賊一人出首，當即擒孥首惡六、七名，其余尚在緝捕解散，因勘數(shù)未著，不敢輕率具題，先行揭報等因?！?p> “據(jù)此，臣等看得，東昌與臨清相連，乃南北往來咽喉，漕糧必經(jīng)之地，若果有變，即道路阻絕，糧運不行，關(guān)系非小。”
萬歷帝容顏寬淡，聞言僅是漫不經(jīng)心地微一點頭，道，
“今歲荒歉，百姓流離，饑餓切身，起為盜賊，乃理勢之必然者?！?p> “朕昨日見辛自修的奏疏上說，如今白蓮教、無為教和羅教流傳愈廣，且蔓引株連，蹤跡詭秘，在北直隸、山東、河南教眾頗多，值此兇年，實為隱憂?！?p> “今日再聽先生說起，朕實恐地方不嚴，以致各地聚眾漸多，為害茲大?！?p> 萬歷帝轉(zhuǎn)了眼，瞧著案上的一架銀口紫銅燈座道，
“命五城御史，及咨各省直撫按官，督令軍衛(wèi)司嚴行訪拏，明旨內(nèi)事理，于各地各府刊布大字榜文曉諭百姓，敢有仍前不悛者，依律正罪，容隱不舉者，連坐處置。”
申時行躬身應(yīng)下，
“皇上威靈，撫院、道府必定盡心任事，只是歲多兇荒，賊盜橫行，實不獨東昌一處耳?！?p> “臣聞陜西、山西、河北直隸之各處村坊市店，搶掠公行，往往未至日晡，則商旅斷絕。”
“此等蕭條景象，大有可虞，若從此雨雪不調(diào)，青黃不接，又不知當作何狀也?！?p> 萬歷帝神色靜穆，儼若雕像，
“那依先生看，此事應(yīng)當如何處置？”
申時行回道，
“臣等前擬敕旨，通行各該地方官，申嚴保甲，緝捕盜賊，非不嚴切，然地方遼遠，有行有不行，官職眾多，有稱有不稱，甚至有隱匿而不報者?！?p> “夫有盜而不能擒，又不以報，則盜賊無所忌憚，嘯聚必多，養(yǎng)癰潰堤，為害滋大。”
“臣等以為，皇上宜立稽查之法，凡前項災(zāi)傷地方，撫按官巡甲各州縣，保甲有無通行，盜賊有無生發(fā)，雨雪有無霑足，人民有無逃竄，每月一次奏聞。”
“有司官如能捕盜安民，實心任事者，即于奏內(nèi)開報，以憑優(yōu)欽顯擢，如有不職，照例不時參論。”
萬歷帝淡聲道，
“先生此議恐怕不妥，據(jù)朕所知，有司隱匿不報，非不愿安民捕盜，只是怕治下情狀外露，為風(fēng)憲所劾?！?p> “倘或就此令撫按稽查各地，甚而涉及銓選勘考之列，地方各司必將惶惶不安，或是矯飾掩盜，或是冒賊請功，乃至濫緝?yōu)E捕，擾民傷民。”
“依朕看，今歲兇荒，當以安定為主，各司所報有賊地方，止照捕盜條格施行，賊雖捕獲未盡，而無嘯聚形跡，地方安寧者，亦不能加以苛責(zé)。”
“若隱匿不報，而盜賊嘯聚在其境內(nèi)者，于條格之外加重處治，撫按若扶同隱匿，虛文塞責(zé)者，以不職論黜?！?p> 申時行再次應(yīng)下。
立在申時行左后方的許國開口道，
“臣以為，醫(yī)家治病，緩則治本，急則治標，捕盜者，治標之說也，而治本之道，在使民得食。”
“先前皇上大發(fā)帑銀，遣使分賑，恩至渥矣，然賑銀有限，而饑民無窮。”
“譬如山西，饑民在冊者六十余萬人，以六萬賑銀分散，人得一錢，止三四日之食耳，過此則空手枵腹如故，朝廷安得人人濟之？”
萬歷帝的臉孔不為所動，
“那許卿當以為如何？”
許國回道，
“惟是鄰近協(xié)助，市糴通行，未轂灌輸，不至乏團絕，乃可延旦夕之命?！?p> “臣聞河南等處往往閉糴，彼固各保其境，各愛其民，然天下一家，自朝廷視之，莫非赤子矣?！?p> “民既缺食于本土，又絕望于他方，是激之為變也，臣等以為，宜禁止遏糴之令，講求平糴之法，各地應(yīng)聽商民從宜糴買?！?p> “譬如，令河南糴于江淮，山陜糴于河南，各撫按官互相關(guān)白接迎四轉(zhuǎn)運，不許閉遏，其糴本或于各布政司，或于南京戶部，權(quán)宜措處。”
萬歷帝抬起眼來，冷著顏色在階下三位輔臣身上打量一圈，方慢慢道，
“可惜王家屏去歲丁憂，否則山西的事，許卿大可以去問他，朕前日見戶部奏御史方萬山的奏疏上說，救災(zāi)莫若緩征。”
“糴糶之法營以官業(yè)先奉，市糴雖可通融，但地方弊端甚多，朕心中憂慮，唯恐召買不成，以致流民四散各地，串聯(lián)成盜。”
“且朕聽聞，山西、陜西、山東三省，河南衛(wèi)輝、彰德、懷慶三府，及北直隸真定、順德、廣平、大名四府系災(zāi)傷重大之處?！?p> “直隸近臨近四省，皆是雨雪愆期，流民逃移，山陜、河南自顧不暇，何來積余米谷，遏糴保境之說？”
“朕若準允市糴之議，則勢必引起地方奸商囤積糴糧，倒賣成風(fēng)，倘或被災(zāi)地方糧價飛升，恐怕饑民得之賑銀一錢，而三四日食之不足矣。”
王錫爵開口道，
“皇上發(fā)銀差官往賑，天恩浩蕩，只是前銀不足，委應(yīng)接濟糴買，以救燃眉之急?！?p> “臣細察如今各處，惟南京戶部稍有積余，合量行動，又查得臨德二倉除節(jié)經(jīng)發(fā)賑抵補外，尚有粟米二十六萬余石，亦應(yīng)權(quán)宜動支接濟?！?p> 萬歷帝點頭道，
“依朕看，河北直隸四府，以臨德二倉之米平價發(fā)糶，其余各省則以南京調(diào)撥按濟，再請戶部從長計議來行便可?！?p> “如此百姓皆有仰給，或不至嗷嗷待斃，洶洶思亂也?！?p> 許國躬身應(yīng)道，
“臣等奉職無能，救荒無策，日夜憂懼，寢食不寧，故聲其一得之愚，以救一時之急者如此?！?p> 萬歷帝溫聲道，
“無妨，許卿公忠直亮，清望素隆，朕豈能不知？”
許國應(yīng)聲道，
“皇上愛民如子，容臣等深思極慮，將賑災(zāi)之策另行陳請，謹擬傳帖一道進覽，伏乞圣裁施行?！?p> 萬歷帝頷首以應(yīng)。
申時行這時卻道，
“臣等蓋聞，自古帝王，或遇天象有警，民生可虞，則必深思遠圖，多舉吉祥善事，以慰悅?cè)呵椋瑢?dǎo)迎和氣。”
“皇上若愿挽回和氣，聯(lián)結(jié)人心，不如行之根本切要事宜?！?p> 此言甫一出口，萬歷帝當即沉下了臉，
“何謂‘根本切要事宜’？”
申時行躬身行禮道，
“臣等恭請宸斷，并舉建儲封王吉典，以承天祐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