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五年,正月十七日。
在佟正釗看來,萬年縣的新年過得十分熱鬧,佟秉元對自己兒子的終身大事很是上心。
從正月初八一直到正月十六,佟秉元都堅持要佟正釗和佟正則跟著自己一起出門走親、訪友應(yīng)酬。
佟正釗到這時才發(fā)現(xiàn),佟秉清那日所言非虛,薛文貞的條件在萬年縣里竟然真還算是不錯。
有無錢財、彩禮多少暫且不論,僅憑薛文貞既識字又能言善辯,既貌美靈巧,同時又不裹腳這三條,就已然勝過了萬年縣絕大多數(shù)的姑娘媳婦。
佟正釗毫不懷疑,如果不是佟正利尚未到成婚的年紀,佟秉清一定會想盡辦法把薛文貞撮合給自己兒子。
好在佟正釗畢竟是個講求婚姻質(zhì)量的現(xiàn)代人,直到正月十六日結(jié)束了拜年訪親之后,佟正釗依然不后悔自己果斷地拒絕了佟秉清的好意。
只是今日早晨從外頭例行跑步回來,到院子邊的井泉旁汲水的時候,佟正釗卻忽然感到了一絲悵惘。
他看著井底深處牛眼大的光亮里,映出自己小指甲蓋大的臉,心道,這里既識字又不裹腳的姑娘就這么稀少嗎?
就在佟正釗沉吟間,半閂半合的院門從外頭被叩了“篤篤”兩聲,是禮貌又不失謹慎的樣子。
佟正釗剛直起腰來,就見佟正則披著襖子從屋里出來了,
“誰?。俊?p> 院門外沉默了一息,回道,
“我是來找一位佟兄弟的?!?p> 佟正則聽了這話就立在了原地,沖門外嘻嘻哈哈地回道,
“這院兒里住了三個姓佟的,你得先說清楚你到底要尋哪個?”
門外那人道,
“我是薛文質(zhì)。”
佟正釗一聽,忙邁步走了過去,
“算了,三弟,我來開門罷?!?p> 佟正則攏著夾襖沖佟正釗玩笑道,
“這人答話都答不清楚,文不對題的,和那薛姑娘一點兒不像,別是哪里來的流民冒充的罷?”
佟正釗頭也不回地道,
“流民要冒充也得等縣衙開衙啊。”
佟正則小聲嘟囔道,
“幸虧爹一早便去了茶館,否則見你這樣冒失,又得擔心了?!?p> 說話間佟正釗便開了院門,只見門外立著一位書生模樣的斯文漢子,身穿藍布大襟道袍,戴著頂黑紗羅四方平定巾,腳上蹬著一雙圓口十布方鞋,外披青色氅衣,絲毫看不出軍隊里獨有的那股肅殺氣。
薛文質(zhì)一見佟正釗就率先躬身一揖,
“佟兄弟。”
這一下倒把佟正釗弄得手足無措,忙有樣學(xué)樣地回禮作揖道,
“客氣,客氣?!?p> 薛文質(zhì)躬著身道,
“佟兄對薛某有救命之恩,請受薛某一拜?!?p> 佟正釗心道,這個薛文質(zhì)對“救命之恩”的定義也太寬泛了些罷,本來佟秉清就不該隨便將他羈押啊,怎么這一放出來反倒成了自己的功勞了?
“不敢,不敢——薛兄可要進屋里坐?”
薛文質(zhì)應(yīng)了一聲,也不推辭,只是問道
“屋里有無他人?”
佟正釗側(cè)過身迎他,
“只有我與我三弟在?!?p> 薛文質(zhì)點了點頭,道,
“我來卻是為了樁要緊事。”
佟正則笑嘻嘻地從佟正釗身后探出半張臉,
“甚么要緊事是我不能聽的?還非要躲起來說?!?p> 薛文質(zhì)看了佟正則一眼,道,
“我又沒說要‘三緘其口’,這位小兄弟怎地就當起周朝廟里的金人來了?”
佟正則嘻嘻笑道,
“我若是周廟金人,那薛哥哥不就是來拜太廟的孔圣人了?頭一次見面就這般自夸,豈不知‘滿招損,謙受益’也?”
薛文質(zhì)嘴唇一抿,對佟正釗道,
“佟兄這三弟好生利害,我竟不知我來的不是時候,不如改天再來登門拜訪。”
佟正則笑道,
“薛哥哥最好挑個咱爹在家的時候來,也不算白走一遭兒?!?p> 薛文質(zhì)眉頭一緊,當即沉下臉道,
“你這人說話好沒根據(jù),我分明專程是來向佟兄當面道謝的,如何是來尋旁人的?”
佟正則“哼”了一聲,笑眉笑眼地回道,
“我二叔臘月二十四就放你出來了,又沒真叫你傷著哪里,這年都快過完了,十幾天的時間,怎地不見薛哥哥登門造訪?”
薛文質(zhì)立刻回道,
“單你家要過年,我家不用過年嗎?再者,年節(jié)里事多繁雜,我若是忽然登門,萬一沖撞了佟兄家里的哪位女眷,那可怎么是好呢?”
佟正則抱起胳膊肘道,
“甚么沖撞不沖撞的,憑你拿‘男女大防’來作借口,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看花燈,正月十六姑娘媳婦們走百病,都是不怕沖撞的好時候?!?p> “你要誠心向我二哥道謝,前兩日無論如何也該來了,偏挑了今兒收燈的時候來,要不是向咱們家討碗面吃,便是有求于人,打量著我二哥心善耳根子軟,又瞧不上你那小妹,不怕被占了便宜,這才巴巴兒地上門來了罷?”
佟正釗立在二人之間,雖覺得佟正則嘴皮子不饒人,但一來一回間到底對薛文質(zhì)起了些疑心。
雖然他十分想進入秦王府,但也的確不想無端再應(yīng)承薛氏兄妹。
尤其他現(xiàn)在手中的權(quán)力實則全部仰仗于佟秉元和佟秉清,讓他再費口舌去勸一次佟氏兄弟,簡直比教他同裹小腳的文盲婦女相親還受折磨。
更何況,就佟正釗這幾個月的觀察而言,佟正則在小事上雖調(diào)皮跳脫了些,但在大事上完全繼承了佟氏兄弟敏銳又精準的判斷力。
能讓佟正則初次見面就出言諷刺,便絕不會是甚么可應(yīng)可不應(yīng)的小事。
薛文質(zhì)見佟正釗默不出聲,絲毫沒有要回護的意思,不禁一甩袖子,厲聲回道,
“‘君子固窮’!我與你不過一面之緣,你如何赤口白舌地說我是來求人的?”
佟正則笑了一聲,側(cè)頭對佟正釗道,
“二哥你瞧瞧,這就露出尾巴來了罷?孔圣人在陳國絕糧才說的話,這會兒他有吃有喝,倒來罵我們是‘窮斯濫矣’?!?p> 薛文質(zhì)漲紅了臉道,
“你倒是說說,我頭次來拜訪佟兄,又是來道謝的,卻能求他些甚么?”
佟正則冷冷一笑,道,
“這我倒不好說了,不過從昨日的邸報消息來看,你們兄妹要么是住驛站花光了錢,來尋我二哥借錢,且計劃好了不還的。”
“要么就是仗著你們與秦王府的那點子不清不楚、旁門左道的關(guān)系,來誘我二哥去說服咱爹為你們兄妹辦戶籍的。”
“總之都不是甚么好事,有好事你們也不會想到我二哥,我就怕我二哥的好心被你們利用完,你們兄妹在這里落穩(wěn)了腳跟,反過來還狠咬我們佟家一口?!?p> “憑你這身打扮,我二哥受了你們反咬,你說不定還要諷刺上一句‘以德報怨者,然何以報德’罷?”
薛文質(zhì)陡然變了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