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十五年，正月二十一日。
佟正釗一早跑步回來，就見佟正則正坐在外間的廚房灶臺前拉風(fēng)箱。
他好奇地走到廚房門口，探過頭問道，
“三弟，做飯吶？”
佟正則頭也不抬地應(yīng)了一聲，回道，
“我烙雞蛋油炸饃片呢，一會兒還要用去歲剩下的大麥面攪一鍋甜湯。”
在上輩子就已習(xí)慣了低糖低碳水飲食、且穿越了還認(rèn)真維持健康膳食結(jié)構(gòu)的佟正釗一聽就知道，佟正則這飯不是給自己做的，
“爹不是一大清早就去衙門了嗎？你一個人中午吃得了這么多嗎？”
佟正則轉(zhuǎn)過頭道，
“不是我一個人吃，爹出門前說了，今兒那個薛文質(zhì)要上門，怕二哥你被人騙去，要我尋個理由待你們身邊看著。”
佟正釗哭笑不得道，
“我多大的人了，哪兒那么容易受騙?。吭僬f了，就算人家要騙我，這做飯算甚么‘必須待在一旁’的理由呢？”
佟正則“呀”了一聲，道，
“‘吃人嘴短’不是理由吶？這荒年剛開春就請他吃雞蛋油饃還不夠意思啊？”
“不信你讓他離開西安府的驛站去鄉(xiāng)里看看，現(xiàn)在能請人吃油炸饃片的老百姓有幾家啊？”
佟正釗忙道，
“好好好，大不了一會兒我不吃，都留給你們吃，省糧?！?p> 佟正則回過頭嘟囔道，
“要省糧還出去跑步。”
佟正釗聽見了，不禁出聲糾正道，
“我那不是單純的跑步，我那叫‘有氧運動’，是鍛煉身體?！?p> 佟正則側(cè)過身，裝模作樣地朝佟正釗甩了甩拉風(fēng)箱的手臂，吐了吐舌頭道，
“那二哥你說，這拉風(fēng)箱算是有氧還是沒氧??？”
佟正釗笑著走上前去，在灶臺邊和佟正則并排坐了下來，
“都不算，這屬于‘拉伸運動’。”
佟正釗一邊說，一邊接過佟正則手中的木制風(fēng)箱把手，
“一般來說，這有氧后邊兒得接著拉伸，不過我之前剛醒，一直沒能把這套健身攻略練完，從今兒開始，我保準(zhǔn)天天補上?！?p> 佟正則站起身來，從廚房一角抱過一垛碼得整整齊齊的柴禾，
“雖然我還是聽不懂二哥你說的這有氧沒氧的是個啥玩意兒，但我覺著罷，二哥你每天這么跑步，基本起不到甚么強身健體的作用。”
佟正釗心道，這兒的健身效果當(dāng)然不比在現(xiàn)代運動好，畢竟我的專業(yè)健身裝備都留在現(xiàn)代沒跟我一起魂穿到大明嘛。
佟正則把柴禾放到風(fēng)箱邊上，又在佟正釗身邊坐了下來，
“要是慢跑能強身健體的話，那咱們大明身體最好的應(yīng)該是逃荒的饑民啊，他們相當(dāng)于天天在做那個甚么有氧運動，怎么就不見哪次逃荒路上少餓死幾個饑民了？”
佟正釗回道，
“因為強身健體也要搭配合理飲食啊?！?p> 佟正則往鍋灶口里添柴，
“所以啊，二哥你這樣就容易上當(dāng)受騙，就二哥你這說話的樣子，我沒壞心眼兒都想欺負(fù)你，難怪爹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家招待那個薛文質(zhì)?！?p> 佟正釗朝佟正則友好地笑了一笑，道，
“辛苦三弟了?！?p> 他轉(zhuǎn)過頭去，一下又一下地拉著風(fēng)箱，
“既然都開火了，不如就多炸一口饃，爹晚上回來餓了也能當(dāng)夜宵吃?！?p> 佟正則笑著“嗐”了一聲，道，
“今兒衙門開衙，加上新任知縣老爺?shù)饺?，爹晚上篤定要有應(yīng)酬，吃席都吃不過來呢，哪兒還用得著咱們留甚么夜宵？”
佟正釗訝異道，
“陜西旱成這副模樣，新來的知縣老爺一到任不急著救災(zāi)，反忙著和衙吏擺宴吃席，難道就不怕御史彈劾嗎？”
佟正則撥著柴火道，
“二哥你這就不懂了，對官老爺們來說，吃席交際才是頭一等要緊事，在咱們大明做官，除非似海瑞一般兩袖清風(fēng)，否則人情往來必不可少?！?p> “而且咱們?nèi)f年縣新到任的知縣老爺，和長安縣的知縣老爺同是萬歷十一年癸未科進(jìn)士，這份交情可是不常有?！?p> “如今朝中朋黨有三途，同榜而出為其一，座主門生為其二，同年而出為其三，鄉(xiāng)黨師生拉幫結(jié)派蔚然成風(fēng)，當(dāng)年申時行、王錫爵和余有丁一甲三名同至內(nèi)閣輔臣，還被稱為本朝佳話呢?！?p> 佟正釗對于萬歷十一年癸未科進(jìn)士的記憶并不太深，只知道后來的浙黨領(lǐng)袖方從哲和內(nèi)閣“獨相”葉向高都出自此屆進(jìn)士之中。
再仔細(xì)回憶一會兒，也只能想出寫《酒色財氣四箴疏》的雒于仁，和創(chuàng)作了《牡丹亭》、《南柯記》的湯顯祖亦是與這屆進(jìn)士同榜而錄。
“對了，咱們新來的知縣老爺叫甚么呀？”
佟正則看著爐灶里噼啪作響的火星子道，
“哦，叫李生芳，字文明，聽說是南直隸徐州沛縣人，河南河南衛(wèi)官籍?！?p> 佟正釗想了想，道，
“那他是在河南考的科舉？”
佟正則笑道，
“既有河南籍，那自然錄的是北榜了，據(jù)說咱們知縣老爺是河南鄉(xiāng)試第三十九名，會試第二百四十三名，登三甲第七十二名的進(jìn)士呢?！?p> 佟正釗點了點頭，道，
“那還是長安縣的知縣老爺讀書好些，而且長安縣的知縣老爺叫荊州俊，名諱也比咱們的知縣老爺別致?！?p> 佟正則贊同道，
“就是，北方的衛(wèi)官籍在南直隸讀書還考的北榜，最后就錄了個三甲，可見讀書讀的是真不怎么樣。”
“申時行的長子申用懋也是這屆進(jìn)士，他就在南直隸蘇州府長洲縣考試，到底還錄了個第二甲第二十一名呢?！?p> 佟正釗笑了笑，道，
“不過做官好壞和科舉名次無甚關(guān)系，海瑞當(dāng)年也只是個舉人，連進(jìn)士都沒考中呢，還不是一樣能當(dāng)‘海青天’？”
佟正則嘻嘻笑道，
“二哥說得也對，只要能讓咱家撈好處，就是秀才當(dāng)上了縣官，咱們也不能說出他的不是來?！?p> 佟正釗抿了抿唇，知道佟正則說的是籌建書院一事，他滯了一滯，轉(zhuǎn)過話題道，
“那爹這陣子忙完，等開了春會相對清閑些罷？”
佟正則搖了搖頭，道，
“開了春差事更多，每回春耕，那爭畝搶田的訴狀就跟雪花似的一堆又一堆?！?p> “這‘訟獄’又是朝廷考察地方官的本等六事之一，知縣老爺可以甩手不管，咱爹卻必須居中調(diào)停、左右周旋。”
佟正釗驚訝道，
“知縣老爺可以不管百姓訴狀嗎？”
佟正則“嗯”了一聲，道，
“當(dāng)然啊，管多了才不好呢，當(dāng)年海瑞在南直隸搞退田的時候，就被當(dāng)時的吏科給事中戴鳳翔彈劾為‘濫受詞訟，沽名亂法，大乖憲體’，這就是管得太多了的結(jié)果?！?p> “后來海瑞看了邸報上彈劾他的奏章，還專門寫了份《被論自陳不職疏》來反駁呢?！?p> 佟正釗奇道，
“既然管得太多算‘不職’，那管到甚么程度才算‘稱職’呢？”
佟正則笑道，
“這么說罷，官老爺們只要管到像海瑞在疏中反駁的那樣就已經(jīng)算是勤勉了。”
“比如海瑞當(dāng)年在疏中說，他每月循舊例定期坐衙受理案件訴訟的日子只有初二、十六這兩日。”
“且江南百姓好訟，每逢海瑞坐衙，百姓呈遞的訴狀動輒就有三四千份，但海瑞所準(zhǔn)之訴，也不過是總體訴訟中的二十分之一而已。”
“自然了，像人命、強盜、訴貪官等重案，百姓可不拘日起訴，但海瑞當(dāng)年也就三、五日才準(zhǔn)一、二狀，其余都下批府縣，根本不是海瑞親自審問的?！?p> “而且罷，就是海瑞巡歷下屬府縣那會兒，江南百姓頂多也就是越級上訴比從前方便一點兒，誣告也是要判重刑的?！?p> “大多數(shù)案子鬧到最后，終究還是上訴百姓所屬的府、縣官出面調(diào)停，但縱使如此，海瑞依舊被江南百姓稱作為‘海青天’?！?p> 佟正釗疑惑道，
“那照這么說，咱們大明大部分官老爺定期坐衙的時日還不如海瑞多？”
佟正則笑道，
“當(dāng)然了！比如像咱們?nèi)f年縣，舊例是農(nóng)閑時節(jié)，知縣老爺每月一般會在三、六、九日坐衙處理詞訟放告，至于農(nóng)忙時節(jié)，少則止訟三、四個月，多則止訴半年也不是不可能。”
“就算發(fā)生了強盜、人命這樣的大案，知縣老爺也頂多發(fā)幾道指令，申明要緝拿案犯，像驗尸查案這種具體事項，都是底下的佐貳官、捕皂和仵作在處理。”
“所以啊，反正只要不是有人舉兵謀反、自立為王，咱們縣衙的訟獄都是咱爹一手包辦，今年縣里這么多流民，這衙門的訟狀肯定也堆得跟小山一樣，你說咱爹開春哪兒會有片刻清閑？”
佟正釗又疑惑道，
“那知縣老爺素日不管訴狀、不坐衙理案，那這縣官平時都在干些甚么呢？”
佟正則往灶里塞了根柴禾道，
“還能干甚么？當(dāng)然是絞盡腦汁地?fù)棋X收糧了?！?p> “朝廷早有規(guī)定，‘外官考滿到部，行戶部查勘錢糧，完過八分以上者，方準(zhǔn)考滿，不及分?jǐn)?shù)者不準(zhǔn)’?！?p> “咱們大明外官考滿是九年，也就是說，如果知縣老爺只悶頭處理百姓訴訟的話，就算他兢兢業(yè)業(yè)地在任上干滿了九年，轄內(nèi)百姓也對他交口稱贊，但若是錢糧收不上來，他在百姓中間的口碑再好，也照樣升不了官。”
佟正釗心下唏噓，
“那這對一心為民的縣官也太不公平了。”
佟正則笑道，
“二哥，你的心也太善了，依我說，知縣老爺一直不坐衙才好呢，這鄉(xiāng)里的刁民多得很，你越是縱著他們，他們越是蹬鼻子上臉。”
“就算咱們知縣老爺天天坐衙，他們也不會想著知縣老爺?shù)男量?，反而覺得官老爺們享朝廷官俸，聽訴理訟乃理所應(yīng)當(dāng)。”
“要是知縣老爺判得不合他們的意了，他們說不定還反過來誣陷縣官欺壓良民呢，還不如就讓知縣老爺每月止見百姓兩、三次，開口就是一槌定音、不容更改。”
“這樣一來，那些鄉(xiāng)里的刁民反而恭恭敬敬，一上衙堂就叩頭不止，滿口稱頌‘青天大老爺’呢！”
佟正釗聞言，心里頓時有些不是滋味兒，他到底先在上輩子做了二十年文明社會的公民，這輩子忽然就成了連訴訟權(quán)利都嚴(yán)格受限的屁民，心理落差還真不是一般的大。
“噯，三弟啊，話不能這么說?！?p> 佟正釗拉著風(fēng)箱淡聲道，
“咱們在知縣老爺眼里，和鄉(xiāng)里的百姓大約也沒有甚么兩樣?！?p> “萬一以后咱家出了點兒甚么事兒，咱爹也要忍著等到縣官坐衙，也要恭恭敬敬地在衙堂上磕頭稱爺，到了那時，難道你也以為咱爹是蹬鼻子上臉的刁民嗎？”
佟正則哈哈笑道，
“不會有這一天的，只要咱爹在衙門里有這份差事，無論誰來當(dāng)這個‘知縣老爺’，要求著咱爹替他辦事兒都來不及呢，哪里會縱容旁人欺負(fù)到咱們佟家頭上呢？”
佟正釗好奇道，
“哦？那咱爹一般都要替知縣老爺辦些甚么事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