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錫爵淡笑道,
“皇上說得很是,臣記得萬歷八年時,適逢張居正臥病,朝臣群起為其撰寫祈禱章表?!?p> “唯獨顧憲成不以為然,其戶部同僚代之署名,顧憲成聞之而親手削之而去,可見真英雄輕易不入黨彀也?!?p> 說起顧憲成不阿附張居正的往事,萬歷帝終于面色稍霽,
“朕知道,顧憲成是在張居正死后才改任的吏部主事,后來又請告歸三年,萬歷十四年才補(bǔ)為驗封主事?!?p> 萬歷帝淡笑道,
“聽說,顧憲成進(jìn)京補(bǔ)官之時,還專程去拜訪過王卿?!?p> 王錫爵道,
“士林飛語,不堪圣聽?!?p> 萬歷帝回道,
“朕在深宮,近幾年倒是少聽了士林妙語,王卿既要為顧憲成求情,則不妨一一道來?!?p> 王錫爵沉默一刻,啟口道,
“昔憲成于東南家居甚久,入京之時,與臣請教都下異事,臣答之曰,‘廟堂所是,外人必以為非;廟堂所非,外人必以為是,不亦異乎’?”
“憲成則應(yīng)臣道,‘又有一異事,外人所是,廟堂必以為非;外人所非,廟堂必以為是’?!?p> 王錫爵說罷,朝萬歷帝躬身一揖,
“此乃士林諧謔,笑語之談而已?!?p> 萬歷帝果然一笑,那一絲笑聲從翕動的唇間溢漏出來,在滿地金影的暖閣中回蕩出一絲格外的荒頹,
“大臣黨比,不外乎如是。”
他那雙崢嶸銳利的鳳眸又瞇了起來,仿佛當(dāng)真是被逗笑的樣子,
“顧憲成黨護(hù)高維嵩等,肆言沽名,好生輕躁,著降三級調(diào)外任,前有特諭,各部司屬欲陳所見的,都呈稟堂官定議具奏,顧憲成曾否稟呈堂上官,也著回將話來。”
“至于王德新這廝,妄言揣疑,肆口非議,視朕為如何主?好生狂恣,這必有造言主使之人,著錦衣衛(wèi)拿送鎮(zhèn)撫司追究明白來說。”
申時行一一應(yīng)了下來。
王錫爵心知皇帝這是從輕發(fā)落了顧憲成,便微微一揖,不再開口辯論此事。
萬歷帝處置完言官,轉(zhuǎn)而又說起一事,
“禮部近題恤撫追葬王忬、朱紈,三位愛卿有何看法?”
許國開口道,
“臣以為,原任薊遼都御史王忬破虜平倭,功業(yè)可紀(jì),偶以虜眾突入,陰觸權(quán)奸,竟主刎身,死非其罪也?!?p> “且昔年先帝即位之初,王忬二子伏闕為父論冤,已得昭雪,皇上宜復(fù)故官,予以優(yōu)恤?!?p> 萬歷帝笑了笑,不置可否地道,
“朱紈何如?”
閣中靜默了一刻,最終仍是申時行回道,
“臣以為,朱紈清直耿介,只因嚴(yán)禁通番,竟被讒追論勘,飲鴆之日,家無宿儲。”
“聽聞迄今其妻子寄食于人,不能自存,若不破格優(yōu)恤,非所以鼓效忠之心,振任事之氣也?!?p> 萬歷帝又笑了一笑,露出少有的寬仁一面道,
“既如此,便依二位愛卿所言,王忬合照例祭二壇,造墳安葬,朱紈合照例與祭一壇,減半造葬?!?p> 說罷又兀自道,
“如今邊事愈發(fā)艱難,朕也不想寒了沙場將士的征戰(zhàn)之心。”
“近見總督宣大尚書鄭雒乞休,朕覆之不允,鄭雒在邊鎮(zhèn),節(jié)省錢糧,是好官,邊上該用他?!?p> 申時行應(yīng)道,
“鄭雒在邊經(jīng)年,勞績已久,臣近見兵部覆其題東西虜情,在宣大止是多羅土蠻等一枝潛跡西行,復(fù)讐瓦剌,并無作歹之事?!?p> 萬歷帝淡聲道,
“扯酋嗣封以后,我朝須實修軍政為制馭之法,近年朕許其貢市,無非是以彼之羈縻修我之戰(zhàn)守,原不借此為久安?!?p> “各鎮(zhèn)戰(zhàn)守兩端預(yù)為講究,不可專恃款貢,亦不可漸起釁端,虜王并伊妻既襲封授封,還應(yīng)傳諭各部,申明約束,圖報國恩,一應(yīng)邊計虜情,都該督撫官相機(jī)處置。”
申時行悉數(shù)應(yīng)下。
萬歷帝再道,
“朕近見兵部覆直隸御史孫愈賢題撫賞馬市,先生可曾看過奏疏?”
申時行道,
“臣已閱此疏,馬市在宣府則八萬兩,在大同則七萬兩,每歲冬督撫差官領(lǐng)銀分買?!?p> “年來奸偽叢生,聽差官員視為利藪,以致貨物濫惡,故意遷延,賄買衙役,甚至有假勘合之便?!?p> “故當(dāng)秋冬之交,眾虜云集,討賞開市,然貨物缺乏,而無以應(yīng)之。”
萬歷帝冷冷道,
“利歸于委官,信失于夷狄,茍豺狼改慮,豈不壞我邊事矣?今后務(wù)擇廉潔者定以其限,督撫查驗,如貨精到早者行獎,遲誤即以失誤軍事按律論,冒侵者以監(jiān)守自盜論?!?p> “各鎮(zhèn)置買撫夷市貨銀兩明,沿邊錢糧且關(guān)系虜情邊計,以后有侵冒者,臨時酌估計贓定罪,照沿邊事例行?!?p> 申時行道,
“皇上所言,臣即著兵部覆議?!?p> 萬歷帝又道,
“邊地之事,無非錢糧而已,朕見戶部上言,遼東去年水災(zāi),原議留貯通糧一十萬石,不足遼軍兩月之餉?!?p> “國家財賦歲輸太倉銀三百七十馀萬兩,外供九邊兵馬芻餉之需,內(nèi)備京師官軍俸糧之用,去年賑蠲停抵各項總計不下二百馀萬兩,歲出浮于歲入,以至帑藏匱竭近?!?p> “蘇松常杭嘉湖六府錢糧頗重,歷年負(fù)逋難宄,將萬歷十三年以前舊欠錢糧已在官者截數(shù)起解?!?p> “如今各處正供錢糧,若有奸頑豪猾,侵期拖欠,希圖蠲免者,撫按官還督率所屬有司查核究比,毋使奸徒漏網(wǎng),小民受累?!?p> 王錫爵開口道,
“蘇松等地一貫如此,江南六府俱系京邊及本地方正供,依本朝舊制,非奉恩詔及遇重大災(zāi)傷一律不得議免?!?p> 許國亦道,
“前幾日工部覆請?zhí)K杭水旱為災(zāi),將織造未解暫行停罷,皇上不允,可見此事已為成例。”
萬歷帝心中冷笑,面上仍一派沉靜,
“南直隸的情形,朕心中有數(shù),朕前日才命南京國子監(jiān)祭酒趙志皋升任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p> 申時行啟口道,
“皇上用人,一向唯才是舉?!?p> 萬歷帝點了點頭,又與三位內(nèi)閣輔臣議了幾件朝中要事,爾后便道,
“朕病新愈,不耐久坐,今日先議到這里罷?!?p> 申時行立時應(yīng)了一聲,與許國、王錫爵二人一起揖身而退。
待三位內(nèi)閣輔臣退出了暖閣,原本坐在閣中一側(cè)的左右史官也站了起來,向萬歷帝行禮而去。
依照張居正時代遺留下來的起居注制度,皇帝會見朝臣,乃至經(jīng)筵日講中的一言一行、諭札詔敕、論奏題復(fù)都應(yīng)由起居注官錄送史館,副本送交內(nèi)閣。
萬歷帝微笑著目送一干人等緩緩地退出了暖閣。
接著他伸出手,慢慢地覆到了座椅兩邊的雕龍扶手上,他的五指用力地扣住了扶手上的龍頭,支撐著想要借著手上的力道從椅子上站起來。
“皇爺!”
候在一旁的張誠見狀,慌忙挨湊過來,一把便攙住了萬歷帝的一只胳膊,
“您當(dāng)心!”
萬歷帝一聲不吭地搭住了張誠的肩,好一會兒才真正的站穩(wěn)了,
“張誠?!?p> 萬歷帝立直了身,
“司設(shè)監(jiān)如何了?”
張誠忙回道,
“皇爺昨夜就交代了張鯨,現(xiàn)在應(yīng)該查得差不多了?!?p> 萬歷帝“嗯”了一聲,細(xì)長的眼睛彎了又彎,漆黑的眼珠沉靜無比,
“其實也沒甚么好查的,對嗎?”
張誠應(yīng)道,
“司設(shè)監(jiān)專理鹵簿儀仗,事繁且雜,又無實權(quán),理應(yīng)無甚可疑之處?!?p> 萬歷帝的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絲諷刺的神情,
“可朕就是不放心?!?p> 張誠扶著萬歷帝的手,既輕且慢地安慰道,
“皇爺?shù)男闹醒b著九州天下,自然事事都要過問?!?p> 萬歷帝笑了一下,一雙鳳眸攢出一縷春水一樣的溫和,
“朕昨日與鄭皇貴妃同榻而眠,不想又一次地夢到了張居正?!?p> 張誠身形驀地一僵,自馮保被皇帝斥逐后,他自己也是靠參與查抄張居正的家產(chǎn)獲得了皇帝的寵信,自然不愿聽到皇帝的言辭中流露出對張居正的懊悔或懷念。
不料萬歷帝卻輕輕一笑,
“張先生讓朕陪他在宮中走一走,但朕的右腿實在是疼痛難忍。”
“于是朕在夢中告訴張先生,說朕如今寸步難行,無法再與先生比肩而立了?!?p> “朕如此回他,實在是因為朕有不得已的苦衷,但你猜張居正對朕說了甚么?”
張誠只覺得自己扶著皇帝胳膊的那只手掌心都冒出了冷汗,
“奴儕愚鈍,委實猜不出來。”
萬歷帝的笑中泛出了一絲譏誚,
“他甚么也沒說,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便自己走了?!?p> “單留朕一人在原地又急又邁不開步子,直到司設(shè)監(jiān)走水冒了火光,朕方才從夢中被喧鬧聲驚醒?!?p> 張誠低頭囁嚅著嘴唇,自覺得這時候自己無論說甚么都是不合時宜。
好在萬歷帝似是并不需要人安慰,只是兀自冷冷地笑著,微微地凝起了聲線,
“這樁事體,朕現(xiàn)在想來還是覺得稀奇?!?p> “張先生是一輩子肆無忌憚的人,怎地在朕的夢里,就謹(jǐn)慎得連在宮中行走,都要先去司設(shè)監(jiān)挑一副儀仗呢?”
張誠默然無應(yīng),也不敢應(yīng),只是怔怔地看著年輕的君王露出一個刻薄而落寞的笑容,
“先生這是在嘲笑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