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影憧憧。
一樹一樹的銀花。
一盞一盞的明燈。
像是在她的眼前暈染出一層一層的光暈。
這光暈里散發(fā)出來一絲一絲的暖意,照在身上久了,竟有了幾分烘烘之感。
她能聽到衣服摩擦的聲音,她能感受到人潮流動時,如舒緩的溪水漫出山澗,奏出人間的樂曲。
她看不到任何東西,但是并不妨礙她像個悠閑的少年郎。
走馬,觀花。
背著她的九云師兄此時就像天上的閑云一般。
悠悠。
再悠悠。
他們?nèi)绱擞朴频刈咴诨ㄊ猩?,觀足了花。
她在他背上悠悠地睡去。
花燈蕩呀蕩的,夜如此輝煌,哪肯睡去。
走到一處長廊。
長廊上方的橫梁上,綴著色彩斑斕的紙傘,大多繪著稻花,盡頭,人頭攢動。
有吆喝買賣的,一開嗓,更是喧鬧不已。
“花燈黃,花燈紅,黃沙稻香好年景……”
“正月里鬧花燈,火樹銀花不夜天……”
賣元宵的小攤鋪旁,有幾個孩童轉(zhuǎn)著撥浪鼓,唱著童謠。
“店家,一碗元宵?!币粋€清清淡淡的聲音,在這片熱鬧中響起。
“公子是要甜餡兒的還是咸餡兒的?”攤主熱情地抬起頭問道。
“甜的?!?p> 少年說這話的時候望著他懷里的小姑娘,小姑娘面上紅潤潤的,像是睡著了,這會子正是過節(jié)的氣氛點上,孩童們嘰嘰喳喳鬧騰的沒完沒了的,勁頭十足,倒是少見睡得著的,不過攤主倒沒有多大的好奇,只是對少年手中提的那盞花燈多看了幾眼。
那花燈委實太過非凡,他們黃沙道每年元夕節(jié)花市上,都會選出燈王,被選中的盞盞都是精品。他一家祖宗三代都是黃沙道的人,就他看過的燈王就有不下三四十,可這三四十里,能比得上這一盞的還真沒有幾個。
這般想著他又想多看了幾眼,可是又聽到吆喝聲,他便轉(zhuǎn)去顧著生意了。
碗里有十個白糯糯的丸子。
熱騰騰地冒著水汽。
少年兩指貼在碗上,試了下溫熱。
勺子從元宵的中間抵住,流出里面的甜餡兒。
他用勺子輕輕啟開懷中小姑娘嫩嫩的唇,甜汁兒就順著勺子流進嘴里。
十個丸子里的甜餡兒都被他擠出來喂了小姑娘。
少年喂的很仔細。
所以,他喂的特別慢,慢得他有時間抬頭看一下天空。
天上沒有明月。
元宵只能應(yīng)孤景。
小姑娘長得特別慢。
慢到面上的稚兒的絨毛被他看得仔仔細細,慢到身上的奶香味兒被他聞得仔仔細細。
那股生的氣息,炙熱的氣息侵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別開眼。
極為生硬地。
小攤鋪拐個彎就是一座窄橋。上面密密麻麻站了許多人,有的賞河中花燈,有的是見橋上熱鬧,便往熱鬧處去熱鬧一番。
大多數(shù)是年輕男女,衣冠楚楚,眉目傳情,情絲綿綿,耳鬢廝磨。
這時候,少年正背著小姑娘,手里提著花燈從岸上探過身來。
兩人的影子映在水面上。
她烏黑的鬢發(fā)纏在他的耳畔。
少年游離的眸子不經(jīng)意間落到河面,他頓了頓。
水里的影子,一身玄衣漸漸變成了月白色。
緩帶輕袍,風姿飄逸。
白與紅相諧,襯得紅更為紅,襯得白更為白。
少年顧影的模樣叫橋上的人看來,像是觀賞河中的花燈。
只不過河中的花燈美麗的太多,不知道他觀賞的是哪一盞,青睞的是哪一盞。
或者是觀的是哪一種花。
才能叫他冷月如霜的眸子里氤氳出淺淺的流光。
攤主剛忙下手中的活兒,稍微擠出點閑時,便利索地去收拾桌子上的食具。
那個碗里的元宵吃得干干凈凈,一絲餡兒和皮兒都沒剩。
攤主心情大悅。
雖說他的手藝兒是這長廊里足以讓人稱道的,但是元夕節(jié),家家戶戶幾乎都做了元宵,誰叫哪家沒有幾個貪饞的娃兒。
來他這里的,要不是奔著他數(shù)十年的手藝,要不就是應(yīng)個景兒的,要不就是路過黃沙道的客人來嘗鮮的,但他們大多不會吃完,一是因為常年吃,無甚新意,只圖熱鬧,二是有人喜餡,有人喜皮,總不會委屈自己,難免總有剩余。
九嶷山下村莊里的屋脊上還剩余些白雪,九峰里還有些殘跡。
有人從那座隱去的雪山里走出來。
那人滿頭白發(fā),卻面如少年。
他光潔的額頭上有個金黃色的印跡,渾身上下滿是殘雪的痕跡,衣服皺巴巴地貼在身上,像是在雪地里埋了許多天。
這個白發(fā)少年,每走一步,身上便干凈一分。
又是原先那個東陽書院蒼蒼的臺階上,站著的清俊少年。
雖是白發(fā),但如此冰肌雪膚,更添了許出塵的氣質(zhì)。
他走到一處青山。
青山有一座綠湖。
青山隱隱,綠水迢迢。
有座墓碑靜靜地立在那里,傍著青山,依著綠水。
墓前有碗雞湯,還是熱的。
少年伸手一指,青山里漸漸飛出點點螢光。
那些螢光聚集在半空,像是點點星光。
墓前還有兩盞油燈,油已盡,燈芯將滅,螢光落在燈里。
頓時粲然。
山下的村子里,有家擱在灶上的元宵少了一碗。
雪暮成席地而坐,那碗里的元宵像是天上圓圓的明月。
他喝了一口湯,呼出悠長悠長的熱氣。
不過天上是沒有明月的。
明月幾時有?
何似在人間。
既然天上回不去,
不如在人間。
“你是不想出去了,我是出不去,既然如此,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畢竟都是自家人,我也不和師弟客氣了。你現(xiàn)在做不了主,古來又言,長兄如父,我既做了你師兄,便討個便宜替你做一回主吧?!?p> 青山由遠到近,由青青林中漫延到墓前,一點一點冰雪鋪天蓋地而來,瞬間覆蓋了整座山頭。
那湖面變成了廣闊的江面,鋪了厚厚的白雪。
江心處泊了一只小舟。
青山里已沒有那座墓。
多了一座兩層的亭樓。
亭樓的一角,掛著一盞燈火旺盛的花燈。
村子里經(jīng)雪的松柏,愈加青翠,在元夕節(jié)里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