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家的回憶
確認了,現在是一九七九年,春節(jié)前?那自己已經八歲了。
楊宕勇確認這點并不意外。
他記得自己的生日很悲催,剛好是一月,小學中學每年到了期末考試的日子,自己的生日也到了。
期末考試都開始了,還想過個無憂無慮的生日?不存在的。
過生日是不是開心已經不重要了,反正自己就沒真正過過什么生日,而且,所謂的生日,不過是母親的受苦日,這時候該祝賀的,不該是母親?
現在,重要的是自己沒了被人當智障關愛的危機了。
可以心安理得的享受自己第二次生命,可以更好的陪著父母慢慢變老,不讓父母為自己操勞,這才是最值得高興的事。
楊宕勇想開瓶82拉菲慶祝下。
82拉菲還沒出現。
就算出現了楊宕勇也買不起。
就算買得起,以拉菲在國內泛濫程度,大概率買得也是假貨。
最后,小孩子喝酒是不好行為,這點最重要。
沒事偷著樂就成。
縮在被窩里,楊宕勇一個勁傻樂。
小孩的身體跟大人不一樣,再過四十多年,自己可是身高一米七五,體重也是一百七十五斤的“胖子伯伯”,現在的自己,憑感覺自己身高還不到一米三,體重怕是連六十斤都沒有。
五十斤有沒有?
記得自己身高在北方也就平均水平,年少時體重卻比別人輕了不少,將近三十歲結婚時,體重也不過剛剛一百二,誰知還沒過二十年,這體重就飛了般重了五十多斤,歲月果然是把殺豬刀。
從跑兩步就大喘氣,到身輕如燕,這樣的感覺,楊宕勇很想給自己點個贊。
不過以后一定要堅持體育鍛煉了,想想父親到快八十歲心梗離世時,身材還讓自己無限羨慕嫉妒,而自己不到六十就突然倒下,不鍛煉如何可以?
人不能靠長相過日子,可身體卻是一切的基礎。不想以后懊悔,不甘,鍛煉就不能停止。
楊宕勇正放飛思想,吱呀一聲,門又被推開了,從門后探出個小蘿卜頭,趴著門邊看著里面。
“哥哥,聶彪曉燕姐姐要跳皮筋,你不一起玩?”
“小三兒?”
看著戴著棉帽,留著鼻涕的小人,楊宕勇心中又是一暖。
這是比他小兩歲的弟弟,楊宕迪。
父親有三個小孩,老大出生在金陵,于是取名楊宕寧,老二出生在甬城,取名楊宕勇(勇與甬同音)。生了楊宕勇后,母親調動工作,帶著他到了邊疆迪城,兩年后又生了老三,于是老三取名楊宕迪。
三個字,第一個是父親的姓,第二個取父親祖籍宕渠縣第一個字,表示不忘祖籍,第三個就用出生地來表示了。
三兄弟老大在甬城跟著外婆,外婆年紀大了,女兒工作需要不在身邊,有個外孫在身邊能讓外婆開心些,老二老三都跟在父母身邊——爺爺奶奶早在困難時期就因為饑餓離世,父親老家只有幾個父親的姐姐生活在那里,不然老二老三總有一個要回老家讓爺爺奶奶帶。
父母再革命,畢竟是中國人,還是很重視傳統(tǒng)的。
“哥哥生病了,你別進去,別傳染了,爸爸帶你去走走?!?p> 父親聲音從門外傳來,楊宕迪心不甘情不愿被父親拉了出去。
看著又關上的門,楊宕勇眼神有些發(fā)直。
記憶中,哥哥比自己大三歲,明年會因為外婆過世,從甬城回到迪城,因為從小跟著外婆,哥哥開始跟父母感情沒自己和弟弟那么深厚,只是這些都會隨著時間流逝慢慢改變。
江南的教育質量不是迪城可以比擬的,就算迪城是邊疆首府,教育上也不能跟江南比。哥哥學習成績很好,小升初時以高分考上迪城一中,那可是邊疆最知名的重點中學,后來在迪城一中讀了高中,高三才參加了全國數學物理化學競賽,三個競賽拿了三個獎,數學三等獎,化學二等獎,物理一等獎,還沒高考幾個全國著名大學招生辦老師就跑家里動員哥哥報名他們學校,母親的母校,后來搬遷到金陵的寧通院還說只要報名就免試直接錄取。
只是哥哥當時一心想學物理,哥哥小時候跟著外婆在滬市生活過,他很向往震旦大學的物理系,對其他學校自然沒什么興趣,后來高考時哥哥志愿填報也是震旦大學物理系,他只填報了一項,還沒選服從調劑,真要成績沒考上,他寧可再考一次也要去,幸好,一次就過。
震旦大學物理系學了四年,哥哥又考上震旦大學物理系研究生,只是研究生只讀了半個學期,他就考了托福被加州大學伯克利學院錄取,為此當年震旦大學還要哥哥出培養(yǎng)費,那費用還不少,記得父親當時把轉業(yè)費都扔進去還不夠,找親戚借了不少錢……
去了伯克利,讀了碩士又讀博,大學當了幾年助教在《科學》雜志上發(fā)表了幾篇有關納米的論文,后來就被硅谷一家研究納米的大公司挖去當什么“首席科學家”,搞了不少專利。
可以說,楊宕寧是妥妥的學霸一枚,學術上很有地位,只是他鉆進他的研究領域出不來了,總覺得國內沒有他的研究環(huán)境,不肯回國效力國家,為此父親生前很是不滿,兒子事業(yè)有成讓他高興,可兒子卻不肯為國效力,這是父親永遠的心痛。
就算哥哥拒絕為燈塔國軍方進行研究,父親還是無法諒解,他沒說出來,可楊宕勇卻真切的感受到。
楊宕勇記得,母親不在邊上時,有時候爺倆聊天談起哥哥,父親總是嘆息,覺得把老大接到身邊接晚了,要是早點接到身邊,在自己教誨下,哥哥當年留學后會歸國為國效力。
“什么民主,什么自由?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那才是真的,你們不知道49年前國人過的什么生活,我有兩個叔叔,一個當年紅軍打到宕渠時跟著紅軍走了,后來犧牲在長征路上,一個抗日時被抓了壯丁,還沒到軍隊就死了。家里男孩我不是老大,你還有三個伯伯,可他們出生沒多久就死了!要不是解放,你媽和我不可能讀書,家里沒錢怎么讀?那樣我只能在家給地主放牛,種地,搬煤,你奶奶當年為了差了五分錢學費,借遍鄰居都借不到,一個人偷偷躲在屋外哭,你能想象那種窮?我從小學開始到高中畢業(yè),每年寒暑假為了給家里多賺幾個錢,都要去礦上背煤,把煤從礦上背到縣里,一趟來回八十里地,我這頸椎病就是當年落下的,要是沒考上軍校,也就沒你們哥三了。你們這些糖罐里長大的,無法想象我們當年的苦。”
父親當年喝上二兩白酒,就要念叨這些。
這話楊宕勇從記事起,一直聽到父親離世時。
四十多年,他聽了無數回,每次父親提到當年的貧窮,提到爺爺奶奶當年的辛苦,眼角都要泛紅。
聽得多了,曾經,楊宕勇覺得父親太嘮叨。
后來,楊宕勇長大了,有了孩子后,他漸漸理解了父親。
只是當楊宕勇跟兒子講述爺爺跟祖輩當年的不易時,他從兒子眼中看到的只有不耐。
楊宕勇的兒子更是糖罐里長大的,雖然楊宕勇也沒什么錢,可貧窮,對楊宕勇的兒子來說還是很遙遠很遙遠。初音未來,Linkin Park樂隊,電腦,手機,這才是他的世界。
時代不同了。
楊宕勇自己小時候也不讓父母省心,成績不好當然厭學,于是各種逃學各種曠課,考試紅燈籠一掛就是一排,然后當然是母親各種打罵,趕出家門,不讓吃飯,這都是常態(tài),母親氣急了,給脖子上掛個書包讓楊宕勇出去要飯這種奇葩事也發(fā)生過。
當時的楊宕勇也是頭鐵,各種不服氣,各種頂牛,母親常常罵楊宕勇腦袋上四個旋,果然倔得很。
等高中畢業(yè)了,參加工作了,楊宕勇才發(fā)現最幸福的還是學生時期,才理解母親當年為何恨鐵不成鋼。
可惜,晚了。
楊宕勇笑了。
母親常說世上買不到后悔藥,現在的自己豈不是買到了?
跟學霸的哥哥,各種擰著來的老二相比,老三楊宕迪小時候可是父母的乖寶寶。
學習用不著父母操心,成績雖然沒在班里拔尖,可也算是上游水平,寫作業(yè)從來用不著人督促,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一定按時完成,母親讓寫的課外作業(yè)再不開心那也是坐下來用心完成——這點楊宕勇當年拍馬都趕不上,他連老師布置的作業(yè)都寫不完,哪來什么母親布置的課外作業(yè)?
生活上,楊宕迪也是母親說怎么做,就怎么做,說該加衣服了,就多穿一件,絕不會像楊宕勇一般流著清鼻涕說自己感覺很熱,不加衣服,然后如愿感冒,不必去學校傳染別人。
看起來聽話乖巧很不錯,只是未來的日子現實卻讓父母很失望。
父母轉業(yè)到甬城工作后,楊宕勇與楊宕迪也跟著轉學去了甬城的學校讀書。
邊疆與沿海城市的教育水平本來就有很大差距,加之邊疆人們之間交流主要用帶有一定西部口音的普通話,而沿海地區(qū)人們卻大多用當地方言進行交流,在那個年代,說普通話你得到的不是同等對待,而是嘲笑的眼神——說普通話的都是外地人,而歧視外地人,在那個年代是很普遍的社會現象。
甬城方言本身語速就快,還深怕自己聲音小了別人聽不到,說話簡直像咬牙切齒喊出來,情侶之間說個悄悄話,在外地人耳中也像倆不世仇人在吵架,難怪世人都說:寧聽蘇州人吵架,不聽甬城人講話。
回到甬城,本來就人生地不熟,加上當時甬城學校老師普通話水平糟糕之極,老師在臺上講課,坐在教室里的倆個外地土豹子聽起來就像扶桑人在嘰里呱啦說話,說的什么自然全不明白,連老師講的課都聽不懂,成績也好不到哪里去。
楊宕勇早已破罐子破摔,你用甬城話說我說的是“屁通話”,我還嫌棄你方言是外語呢,咱中國人只說中國話,對一切鳥語全當耳旁風,別說高中三年沒學會甬城話,就算后來在甬城生活了四十年,他照樣不會說甬城話,從骨子里,楊宕勇就反感一切方言。
楊宕勇覺得方言簡直是反人類的存在,語言本來是人們用來進行溝通的工具,說方言明顯是對溝通設置障礙,也不知那些呼吁保護方言的,是不是吃飽了撐的。
抱殘守缺,楊宕勇對呼吁保護方言的專家嗤之以鼻。
楊宕迪倒是對方言沒那么抵觸,他很快就過了語言關,雖然到老,楊宕迪說的甬城話也不那么地道,可用來跟本地人進行交流是毫無問題了,只是等他過了語言關,前面落下的功課已經對他的學習造成了影響,中考時,楊宕迪成績沒上普高線,只能去讀技校。
技校讀出來只能當工人,父母雖然有些失望,卻也沒歧視工人這個職業(yè),父親連自己老家當農民的幾個姐妹都不歧視,每年還要接濟一二,又如何會歧視工人?
可工人沒那么好當,當楊宕迪要結婚了,趕上江南民營經濟大發(fā)展,國營企業(yè)大批倒閉,小品演員都說了:“工人要替國家想,我不下崗誰下崗。”
楊宕迪倒是不想下崗,可企業(yè)關門了,他想不下崗都不成,領了幾個月失業(yè)金,楊宕迪開始了不平穩(wěn)的工作生涯。
楊宕迪擺過地攤,被城管趕得到處跑,租過店面在幼兒園門口賣玩具,結果半年營業(yè)額還不夠租金,民營企業(yè)打過工,又沒農民工那么好體力,加上企業(yè)主明明說工資三千,卻一直拖著不給,年底結賬了,老板又說你在我這住宿要多少錢,吃飯要多少錢,勞保用品要多少錢,零零碎碎一加,得,白干不說還要倒貼老板錢。
投訴?人家老板是政協委員,企業(yè)是外貿企業(yè),牛得很,勞動局勞動糾紛調解兩次就不了了之。
工作的不順讓本來愛笑的楊宕迪臉上沒了笑容,找老婆時他第一次沒聽父母的話,找了個外地沒文化的女人。結婚本來是過日子的,可他找的老婆也是奇葩一朵,楊宕迪的錢管得死死的,一個月口袋里沒兩塊錢不說,家里的錢全拿去給了老家,別說一年沒給楊宕迪買幾件衣服,就連后來生了女兒,當媽的也沒給女兒買過什么東西。
這樣的兒媳,婆婆當然看不慣,兒媳又覺得對比二兒媳,婆婆總是針對自己,一碗水沒有端平,火氣大得很。楊宕迪也是苦,母親那邊他要聽話,可老婆那邊他也舍不得說道一二,于是成了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
楊宕迪找的老婆連小學都沒畢業(yè),衣裝打扮怎么俗氣怎么怪異不說,說話自然也沒什么含不含蓄,話是怎么難聽怎么說,又常常在外面對外人說婆婆對二兒媳如何如何好,又如何如何對自己不好,讓外人用怪異的眼神看母親,一輩子沒跟外人紅過臉的母親如何受得了這個氣?結果被小兒媳氣得住進了醫(yī)院,結果小兒媳還說母親是“老不死”!
這事發(fā)生后,父母只能嘆息家門不幸,楊宕勇也第一次對弟弟揮起了拳頭。
回到家楊宕迪也對老婆紅了眼,第一次對老婆扇了巴掌,結果一巴掌后果很嚴重,老婆跑回家鬧得要跟楊宕迪離婚,又是好一陣雞飛狗跳,最終,倆人還是離婚,女兒跟了楊宕迪,他老婆跑到外地去尋找“真愛”。
楊宕迪離婚在楊家造成很大的影響,父母常常嘆息老婆找得好,家里才能好好過日子,老婆找不好,家就不成家了。沒多久,父親就因為心梗離世,楊宕勇常常覺得父親的離世,跟楊宕迪找得老婆很有關系,為此好久沒給自己弟弟好臉色看,只要有一點不滿,他就覺得手有些癢癢。
望著關閉的房門,聽著外面父母與弟弟的對話,楊宕勇眼睛有些濕潤。
幸福的家庭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這一世,楊宕勇絕不會允許歷史再次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