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好好學(xué)習(xí)
不高的方桌前，趴著三個小孩。
余曉燕看著楊宕勇從里屋搬出一疊雜志，很是不滿。
“勇勇，你怎么不寫作業(yè)？”
楊宕勇從一堆雜志里抽出一本，頭也沒抬：“哦，我作業(yè)都寫完了，書包里有我的寒假作業(yè)本，你要不信可以自己翻?！?p> 余曉燕不信，真打開楊宕勇的書包，將寒假作業(yè)冊取出，一頁頁翻過去，上面果然全寫了答案，說做完當然沒錯，只是那字讓她不忍目睹。
余曉燕翻他作業(yè)時，楊宕勇也在翻著雜志，眼神有些發(fā)呆。
里屋是父母的臥室，家里一共就兩間房間，里面一間比較小，外面一間比較大，平日里楊宕勇跟弟弟是睡外間，父母睡里間，這兩天楊宕勇感冒了，害怕把病傳染給楊宕迪，于是弟弟跟著父母睡。
父母的臥室里全是書！
只是那些書不是一排十多本的馬列著作，就是各種領(lǐng)袖著作，然后還有好幾大本字典、辭典，英漢、俄漢字典，通信的，雷達的，遙控的，遙測的……好家伙，滿滿兩書柜專業(yè)圖書！
看看書名楊宕勇就覺得有些眼暈。
不管一年級的語文數(shù)學(xué)，楊宕勇都已經(jīng)徹底掌握——對五十歲的學(xué)渣來說，這并不值得炫耀。——他現(xiàn)在想溫習(xí)下自己曾經(jīng)學(xué)過的知識，看看能不能回憶起來，只是看著那些大塊頭，楊宕勇就覺得這難度未免太高。
政治理論？
楊宕勇不想研究這些東西，滿嘴術(shù)語的史書上都沒獲得好名聲，一頂本本主義的帽子很適合那些人戴。
后面還要走特色道路呢，學(xué)那些東西是準備被人稱呼老古董？
專業(yè)知識？
全是有關(guān)通信工程的，這倒和父母工作有關(guān)，可跟自己學(xué)的無關(guān)??？！
楊宕勇有關(guān)電學(xué)方面只知道串聯(lián)并聯(lián)，其他都還給了老師，看這些專業(yè)圖書，怕是不比看天書容易幾分。
選了半天，最后楊宕勇選了一疊雜志。
七八年的《無線電》。
楊宕勇記得這個好像是科普雜志，自己應(yīng)該能看懂些。
現(xiàn)在不是二十一世紀，家里沒手機，也不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家里沒電腦，不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街上沒電子游戲機，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都不是，馬路上還沒穿著喇叭褲抱著錄音機跳舞的人。
現(xiàn)在是七十年代，滿街不是灰色，就是綠色，或者是黑色、白色，顏色單調(diào)的如同現(xiàn)在絕大多數(shù)的照片。
娛樂？除了棋牌，其他不存在的。
就算存在，楊宕勇也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那上面。
他已經(jīng)后悔了三十多年，這一次，他不想再后悔。
楊宕勇想學(xué)習(xí)，學(xué)一切有用的知識。
只是父母這里大多知識高深到他還沒資格學(xué)。
《無線電》，七十年代的科普雜志。
楊宕勇覺得自己這個八十年代的高中生，后面又經(jīng)歷過電腦、手機洗禮，應(yīng)該還能看懂一些。
只是拿著手中的雜志，雖然還沒到發(fā)出人生三問的地步，楊宕勇也覺得有些發(fā)悶。
這是《無線電》七八年第二期，用不著查字典，里面的字楊宕勇都認識，就算有些筆畫復(fù)雜，可看偏旁，聯(lián)系上下文，他也知道什么意思，相信給那些字標個拼音，也不會有太大偏差。
可這些認識的字組合起來……
“反饋及在電視接收機中的應(yīng)用”。
“當我們分析電路時，常常會碰到‘反饋’這個名詞。對于初學(xué)者來講，往往由于對反饋認識不清而成為分析電路的‘攔路虎’……”
好吧，這篇文章里面所描繪的直流反饋，交流反饋，直流交流的意思自己還是明白的，電流、電壓、回路，自己也明白，可晶體管的漏電流，工作點的漂移，還有一堆符號是什么鬼？
楊宕勇只覺得自己看得頭昏眼花。
楊宕勇只得安慰自己，電視機用得著的原理太高大上，現(xiàn)在的自己還理解不了。
于是往下翻下一頁。
“CMOS數(shù)字集成電路介紹”
楊宕勇知道集成電路是什么，電腦、手機全用得著的東西嘛，只是介紹，而不牽扯太深，這個好，這個可以看看。
結(jié)果……
反相器、傳輸門、P溝管、N溝管、柵極、源極、等電位、高電平……
楊宕勇心底早已淚流滿面：我怕是讀了個假的高中。
高中畢業(yè)為了工作還學(xué)過電工，多少還知道點電氣知識，可為什么七十年代的《無線電》，自己居然看不懂？
楊宕勇心中發(fā)出憤怒的嘶吼。
余曉燕覺得楊宕勇臉色不對，看雜志居然看出苦大仇深的架勢，不禁好奇問：“你在看什么？”
“無線電?！?p> “好看嗎？”
余曉燕拿過一本，封面看起來很不錯，翻開，里面有幾張照片，除了照片，完全看不懂。
楊宕勇絕望的放下雜志。這東西必須跟實物結(jié)合起來，再做做實驗才有助于自己徹底理解，光看文字？
還是算了吧。
這一點余曉燕與楊宕勇有共同語言。
余曉燕只是翻了兩頁，就覺得沒意思，嫌棄地將雜志丟到了一邊。
看著余曉燕，楊宕勇突然明白過來，自己燈下黑啊。
“曉燕，你一年級下學(xué)期的教材在不在？拿來給我看看。”
對楊宕勇突然關(guān)心學(xué)習(xí)，余曉燕很是開心，點了下頭應(yīng)道：“好的，我去家里拿?！?p> 兩家斜對門，余曉燕三五步就回了家。
和楊家一樣，余家一樣是里外兩間屋，父母睡里屋，三個女兒住外屋，沿窗是個大通鋪，整潔的床單上擺著一堆洋娃娃，那些洋娃娃是余曉燕的最愛。
余曉燕三姐妹年紀差的蠻大，大姐已經(jīng)讀軍校了，二姐初中畢業(yè)考入部隊衛(wèi)校，曉燕自己剛上小學(xué)二年級。倆個姐姐很疼小妹，她們以前的洋娃娃都歸了妹妹，加上父親收入不錯，老家沒太多親戚需要照顧，老大老二平日不在身邊，自是更疼愛老小，余曉燕喜歡的娃娃當然是買買買。
余曉燕推開門喊了聲媽，屋里沒人，看來母親又出去找人一起織毛衣了。
從放的整整齊齊的小書柜里找出小學(xué)一年級下冊課本，余曉燕又轉(zhuǎn)身去了楊家，一推門，卻見楊宕勇正在翻看自己的二年級課本。
“給，你在看什么？”
楊宕勇一臉理所當然：“哦，我看看你的二年級課本，語數(shù)都拿來了？”
“你看得懂嗎？”
余曉燕將一年級下學(xué)期的課本遞給楊宕勇，沖他做個鬼臉，覺得楊宕勇在裝，剛上了一年級上學(xué)期，就看二年級的課本？好多字都沒標注拼音呢，怎么可能看得懂？不過是看個稀奇罷了。
小跟屁蟲都寫完了作業(yè)，可自己寒假作業(yè)還沒寫完，余曉燕心里涌起一絲好勝心，翻開作業(yè)本低頭寫作業(yè)。
寫了幾行字，余曉燕抬頭看了看兩旁，左邊的聶彪正咬著鉛筆皺著眉頭魂飛天外，右邊的楊宕勇……
楊宕勇將語文課本翻開擺正，低頭在草稿紙上寫字。
“你知道這些字怎么寫？”
楊宕勇頭也沒抬，哼了一聲：“知道，很簡單，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從里到外嘛?！?p> 余曉燕看看楊宕勇寫在草稿紙上的字，有些無語，這么簡單的字，為什么他寫得就像一堆扭曲的蚯蚓？
寫了還沒半小時，耐不住性子的聶彪丟下作業(yè)本跑出去找其他小孩玩去了，余曉燕覺得小手有些酸，放下鉛筆好奇的看楊宕勇，她覺得楊宕勇現(xiàn)在眼里根本沒有她。
這讓她有些不滿，從小楊宕勇一直圍著自己轉(zhuǎn)，今天怎么了？怎么突然當自己不存在了？
他寫得都是什么啊，那么難看的字，考試時候老師一定會扣卷面分的！
寫半小時，休息半小時，打開收音機聽聽中央廣播電臺的小喇叭，外面瘋玩的聶彪跟楊宕迪跑了進來，陪著余曉燕聽節(jié)目，幾個小家伙不時被節(jié)目逗得咯咯笑。
節(jié)目播放途中，余曉燕還時不時注意楊宕勇，卻見他仿佛耳朵聾了，只是在不停的抄字，字寫得難不難看不說，每個字都一寫就是三行，抄滿一張紙又抄一張，途中根本沒抬起頭，難道今天節(jié)目不好聽？
少兒節(jié)目結(jié)束了，幾個小孩又跑了出去玩耍。
余曉燕見楊宕勇還在抄字，嘟著小嘴坐在他身邊，再次翻開作業(yè)本打算把老師布置的日記寫了。
這時楊宕勇擱下筆，長吁口氣甩了甩手，余曉燕以為他終于抄完，要出去玩了，抬頭期待地看著他，看他求自己玩什么。
自己該說玩跳皮筋呢？還是玩翻花繩？要不去自己家玩那些洋娃娃？
出乎余曉燕意料，楊宕勇拿起了語文課本走進了里屋……
“春天來了，春天來了，來到了小河邊，小溪歡快的流著。春天來了，春天來了，來到了田野上……”
里屋很快傳來朗朗讀書聲。
余曉燕嘴一撇，眼眶都紅了，差點掉眼淚，完全沒心思寫作文了。
從來都是自己用心讀書，勇勇跟個坐在火山口的猴子一般扭來扭去，什么時候他能靜下心讀書，自己卻沒心思寫作業(yè)了？
這還是熟悉的跟屁蟲？
我要回家！
*********
春節(jié)前，楊宕勇成了家屬院里眾人口中“別人家的孩子”。
別的小孩在玩耍，他在讀書。
別的小孩在吃飯，他一邊吃飯一邊讀書。
別的小孩在屋外哭鬧，他在旁邊捧著書本朗朗誦讀。
他讀的還不是一年級的課本，而是求父母將其他小學(xué)語文數(shù)學(xué)課本都借了過來。
于是楊家門口永遠趴著一群好奇心旺盛的中年婦女，婦女們一邊嗑著瓜子嘮嗑，一邊看里面的楊宕勇對外面的眾人視而不見，自顧自寫字，做數(shù)學(xué)題。
楊家出了個小書蟲，看看閉門苦讀的楊宕勇，再看看自家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很多家長氣不打一處來，于是自家的寶貝們紛紛遭殃，不少寶貝嘗到了筍烤肉的滋味。
“整天玩玩玩……你怎么不學(xué)學(xué)老楊家的勇勇？人家期末考試門門一百，放假了不光預(yù)習(xí)了下學(xué)期功課，連二年級三年級的課本都翻完了，再看看你，我怎么就生了你這么個不成器的東西？！”
春節(jié)前，本來是闔家團聚，興高采烈的時刻，結(jié)果今年的氣氛與往年大不同，多了不少小孩傷心欲絕的嚎啕大哭聲，順帶著，楊宕勇成了小屁孩心中惡魔般的存在。
無數(shù)小屁孩在心底發(fā)著各種毒誓：以后堅決不跟這個害自己屁股被打的混蛋玩耍了！
不過貌似那混蛋這些日子從來沒想著跟自己玩?！?p> 余曉燕也因為作業(yè)有些字沒寫好，結(jié)果讓從來都很嬌寵她的老余頭蒲扇大的巴掌狠狠打了兩下屁屁。
“你看人家勇勇！現(xiàn)在都讀五年級書了，你再看看自己，連個字都寫不好……”
從小到大她還從來沒被打過呢，余曉燕委屈得不行，而且爸爸打她的理由太不合理了，自己字沒寫好就該挨打？怎么不看看勇勇寫得那都是什么東西？
余曉燕也加入嚎啕大哭行列。
她恨死讓她挨打的楊宕勇了！
絕交！
以后再也不跟勇勇往來了！
*********
晚上。
余曉燕正在父親監(jiān)督下紅著眼圈在家寫作業(yè)。
門外傳來讓她痛恨的聲音：“伯伯好，我能找曉燕玩嗎？”
本來一臉嚴肅的父親，臉上褶子都笑開了：“勇勇啊，快進來。”
楊宕勇拉著滿臉不情愿的聶彪走了進來。
“勇勇啊，今天怎么有時間玩了？”
楊宕勇認真解釋：“我爸說了，要勞逸結(jié)合，偶爾也要適當放松下自己。”
余曉燕父親嘖嘖兩聲，贊道：“不愧是大知識分子，就是有文化。行了，燕子，別寫了，先跟勇勇彪子玩會兒吧。”
寫了一天作業(yè)，余曉燕心里想玩得要命，只是……
看看楊宕勇，余曉燕咬牙中。
“作業(yè)還沒寫完呢，不玩！”
“沒事，就玩十分鐘，耽擱不了你寫作業(yè)?！睏铄从聫目诖锾统龈稉淇?，笑盈盈地對站在一旁的余曉燕父親說：“我們來計算二十四點，余伯伯，您能不能幫我們出牌？每次出四張就可以了，看誰算得快。”
余伯伯有些懵：“二十四點？”
楊宕勇點了點頭：“嗯，每次出四張牌，用加減乘除來湊二十四點，比如伯伯翻出來四張六，那就是四六二十四，看誰反應(yīng)快，這游戲可以鍛煉心算水平?！?p> 余伯伯樂呵呵點頭：“哎呀，有文化就是好，連玩?zhèn)€游戲也能漲知識。曉燕，一起來玩，看看你們仨誰算得快?！?p> “我只會加減法，老師還沒教乘除?！?p> 聶彪在一旁苦著臉嘟囔。
“沒事兒，九九乘法表總背過，很簡單的。玩多了就熟悉了?！?p> 背過乘法表就會做除法了？
余曉燕一萬個不以為然，開頭她還不怎么想玩，只是……
“五減六除六等于四，四六二十四！”
“再來！”
“……有了！五加十十五，十五除五等于三，三八二十四！”
聶彪臉早成了苦瓜臉，楊宕勇也雙手抱頭好像很是郁悶，只有余曉燕一臉興奮。
在心算游戲中，她打敗了可惡的勇勇，再次證明了自己！
掩著面的楊宕勇心里卻很平靜，這下曉燕該開心一些了吧？
家屬院就這點不好，隔音效果差的誰家有點什么動靜，結(jié)果一走廊的人都知道，余曉燕哭的那么傷心，楊宕勇又怎么可能裝著沒聽到？
至于聶彪？以他對聶彪的了解，這廝根本就屬于沒心沒肺，用不著考慮他的感受！
夫妻沒有隔夜仇，床頭打架床尾和。
小孩之間何嘗不是如此？前一秒，小孩還打成一團鬧得不可開交，下一秒，雙方家長為了孩子打起來了，可引發(fā)矛盾的兩個孩子又蹲到一旁一起玩螞蟻去了。
余曉燕晚上睡得很香。
夢里她還在算二十四點，整個家屬院的小孩都算不過她，所有的人都在夸獎曉燕是最聰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