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場“鴻門宴”時至今日,轉(zhuǎn)瞬已五日有余了。
粗略地算算,那不入流的小詭計也從那些大戶家硬生生地摳出了將近三萬石糧,兩萬兩白銀。而最后明白被騙的那些大戶們卻敢怒不敢言,也只好硬著頭皮咬著牙用真金白銀換回那些白紙黑字的字據(jù),但并不都是些打落了牙齒和血吞吃啞巴虧之輩,總有那么些不甘心而又有靠山的,添油加醋將此事上告,自然也傳到了靖天。
這天,一直作男兒打扮的阿淼不知為何心血來潮換上了女裝,一身素白的紗裙,頭發(fā)也不似平日如男子一般梳著高髻,而是披散下來,隨意挽了一個松垮的發(fā)髻垂在鬢邊。
走出門的時候,等待她的聶衛(wèi)和護衛(wèi)們都睜大了眼睛,夸張地張大了嘴,這還是他們認識的那個阿淼嗎,女兒家畢竟是女兒家,盈盈柔美,亭亭玉立。
“姐姐,你就這樣去派糧,不怕被登徒子盯上?”聶衛(wèi)走上來,上下打量著她,“不過還挺美的。”
“很久沒穿女裝了,都有點不習慣......”阿淼看大家都盯著自己,不好意思地笑笑。
“聶兄弟此言差矣,王爺?shù)娜?,誰敢動心思?怕是活膩了吧?”
“阿淼姑娘,你若每日都這樣,兄弟們就是再辛苦也有力氣了啊,哈哈哈......”
“是啊是啊,明明是個美人,偏還要藏著掖著......”
護衛(wèi)們嬉笑著,個個嘖嘖贊嘆。
阿淼聽著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眼睛偷偷看著瑞諺所在的正堂,也不知道他看到她這身裝扮,是否也會同樣驚喜。
片刻,瑞諺的聲音從正堂內(nèi)傳了出來:“你們沒事了是嗎,閑得發(fā)慌是不是?”
眾人忙散開,拉車的拉車,裝糧的裝糧,各自忙去。
也不知道這身紗裙能穿多久,也許等會兒就會被勒令換回男裝,還是沒能讓他看到。
阿淼心中一陣失落。
街口上支起了兩頂大帳篷,五口大鍋熬著肉粥,還有成堆的干糧生米,饑民們早已按捺不住地一擁而上,聶衛(wèi)站在一張凳子上為阿淼遞碗盛粥,護衛(wèi)們則滿頭大汗地維持著秩序,好容易才讓那些饑餓已久的人勉強排成了隊列。
饑民們幾乎是用搶的從阿淼手上接過粥,一飲而盡又把空碗遞了過去。
阿淼稍稍顧及不過來,那些手便紛紛自行爭搶,如野獸般瘋狂。
聶衛(wèi)見狀從凳子上跳下來:“姐姐,要不我來吧?”
阿淼看著面前這一張張干癟而饑渴的面孔,猶疑了一下道:“我還應付得了,你去幫他們吧,別傷著人了?!?p> “大家別搶,人人都有......”阿淼挽起袖子,“一個個來,別急......哎喲!”
聶衛(wèi)聽到阿淼一聲叫喚,忙掉頭看,只見阿淼露出的手臂上不知道被誰抓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痕,在她白皙的皮膚上顯得特別醒目而猙獰。
“姐姐,不要緊吧?”聶衛(wèi)抓過阿淼的手臂看,“誰干的?!給老子站出來,好心當了驢肝肺了!”
阿淼想縮回手臂,忙道:“沒事,就不小心抓了一下?!?p> 正想放下袖子遮住,突然從旁邊伸出另外一只有力的手,從聶衛(wèi)手里將她的手臂拽了過去。
阿淼回頭一看,竟是瑞諺?!巴鯛?.....您怎么來了?”
只見瑞諺皺眉頭看著這條血痕,面色暮沉,眼神也變得冷厲起來。
“聶衛(wèi),馬鞭?!?p> 聶衛(wèi)忙拿出鞭子遞過去,“王爺,姐姐她......”話未說完,瑞諺便拉著阿淼快步走出了帳篷,不由分說將她抱上馬,揚鞭策馬,一路絕塵而去。
阿淼想說話,卻看到自己的手臂還露著那條難看的血痕,慌忙藏回衣袖里,而自始至終瑞諺沒有多說一句話,于是她也不敢多問,只得任由他將自己帶回了縣衙。
到了縣衙門口,就見成霖站在臺階上,看樣子已經(jīng)等了一會兒了,見瑞諺帶著阿淼一同騎馬回來,神色有些訝異,似乎吃了不小的一驚。
瑞諺勒住馬,翻身落地,阿淼則小心地踏著馬鐙下來,跟在瑞諺身后,一肚子的問題想問,卻遲疑了許久,仍舊不敢開口。
“你,外面候著。”瑞諺說完,對成霖點了點頭,兩人扭頭便徑直進了正堂。
大門并未關(guān)緊,阿淼悄悄地從門縫向里看去,只見成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了瑞諺,而瑞諺接過去只看了一眼便原封不動地丟在桌上,接著對成霖說了幾句話,然后成霖便轉(zhuǎn)身朝門口走來,阿淼忙躲閃到一旁,目送著成霖出了門,剛想敲門,本來緊閉著的大門此時突然被人從里面一下子拉開了。
瑞諺站在門口,雙手扶門,阿淼幾乎和他正面撞個滿懷。
“你進來。”瑞諺命令道,語氣堅硬如冰。
阿淼偷瞄了一眼不遠處,桌上還未拆開的那封信,上書“朔王殿下親啟”,還蓋著一個大大的紅色的“密”字。
阿淼看著瑞諺一臉的陰郁,想著如何解釋她這一身女裝,便試探著道:“奴婢算著,這日子王爺?shù)膫麆輵呌诖蠛昧?。?p> “你這會兒倒是突然想起本王的傷來了?自己的傷倒是不打緊是吧?”
阿淼隔著袖子摸了摸被抓傷的地方,熱辣辣的作痛。
“奴婢......不打緊?!?p> “女兒家身上平白多了一條疤,就如此不在意?”
阿淼正想著如何回答,就見瑞諺拿起那封信遞給她:“拿著,念來聽?!?p> “王爺,這是密信,就這樣讓奴婢……”
“本王讓你念,這不是侍墨的分內(nèi)事嗎?”
“是……”阿淼將信封打開,取出信紙展開來,只看了一行,又遲疑地看看瑞諺,他的面色如初。于是便開口念道:“朔王殿下如晤,老臣驚聞殿下滄水之行途中遇險,太后甚是牽掛,深知殿下常年征戰(zhàn),只知軍令如山,作風強硬,但對賑災之事不若治軍,萬不可操之過急,若有過火舉動,恐引民怨,于事無利,當徐徐圖之,斷不能牽涉他事,萬事以民生為先……”
“好了……”瑞諺抬起手,“就念到這吧?!?p> “王爺,這信是?”
瑞諺拿過信紙,冷冷地笑:“說了這許多廢話,這么多年了,這關(guān)歇倒是一點兒沒變,這道貌岸然得來如此坦蕩之人,他可數(shù)得頭一人?!?p> “王爺,奴婢不解,在鬼林遇刺的事,還有前幾日征糧的事,關(guān)相遠在靖天,這信就算快馬八百里加急送來,少說也得三日,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關(guān)相是如何得知的?”
“你說的沒錯,還有,這信為何會用上密印,明明沒有什么可保密的,還特別提到了太后,不能牽涉他事?他這是在提醒本王不要牽扯到其他什么人什么事嗎……”
“王爺是說,咱們身邊可能有關(guān)相的眼線?”
“恐怕不止是眼線,那些用蓮滅的刺客還沒查到來歷,本王僅僅來賑災而已,為何徒生如此多的事端,看來還真得好好查查了?!?p> 瑞諺說著,把信收起來,見阿淼偷偷抿嘴笑,說:“你在笑什么?”
阿淼收住笑應了一聲道:“王爺現(xiàn)在是相信奴婢了嗎?密信拿給奴婢看,還說這么多以前不會對奴婢講的話……”
瑞諺繼續(xù)冷笑道:“你想太多了,安知本王不是在試探你是否關(guān)相的眼線?”
“那王爺認為眼線會是奴婢嗎?”
“這諸多事情尚未查明之前,任何人都有嫌疑,你怎知本王就相信你了?”
“那成將軍呢,王爺也會懷疑他嗎?”
“你不用拿話來堵本王,你和聶衛(wèi)現(xiàn)在是最大的懷疑對象,可有想好如何自證清白?”
阿淼愣了一下,隨即道:“這不是奴婢該考慮的事,難道不該是王爺是否能找到證據(jù)證明我姐弟倆是所謂的眼線?”
“那依你看,關(guān)歇為何此時給本王送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密信?”
“奴婢想,許是太后和關(guān)相真的關(guān)心王爺……”
話未說完,瑞諺突然張開手臂一摟將她拉到胸前,低頭盯著她的雙眼,嘴角上翹,抹起一絲笑并略帶威脅地說:“你倆最好別讓本王抓到任何把柄,本王不想在戰(zhàn)場之外的地方開殺戒?!?p> 阿淼被他的手臂牢牢地禁錮在胸前,看著他冰冷的眼神,聽著他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心中涌起一陣哀傷。
信任,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難以獲取的東西了吧。
瑞諺說著放開了緊箍著的手臂,阿淼一個趔趄,坐在了他的腿上。
還是熟悉的四目相對。
他的眸子中依然是一片深淵,墨染就一樣的黑,深淵下猶如潛藏著一抹攝魂奪命的幽亮,隨時讓人萬劫不復。
阿淼心慌意亂地垂下眼簾,感覺自己的呼吸明顯地急促了起來,還是心里那只不安分的老鼠,總是如此不合時宜地上躥下跳,她突然很害怕,害怕他也聽到那聲音,卻又矛盾地渴望能著將那只老鼠肆無忌憚地放出來。
瑞諺的目光游移向下,停在她的唇上,那雙有點蒼白龜裂的唇此時因為緊張微微顫抖著,眼里掠過頗為玩味的神色。
“穿成這樣,誰允許的?是想誘惑本王嗎?”
阿淼想說不是,卻一句話哽在喉頭,吐不出,咽不下,只得搖了搖頭。
“本王聽說你今天在外面挺惹眼的,還是換男裝吧,進出方便些?!比鹬V拉住她的手臂,“你還想這樣坐著多久?”
阿淼慌忙答了一聲是,立刻從他的腿上站了起來,有些難堪地整理了幾下自己這身略顯繁雜的紗裙。
瑞諺說得對,還是扮男裝的時候利落許多。
大概是動作幅度有些大,一個東西從袖子里滑落了下來,掉到地上,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落地聲。那正是在鬼林中徘徊時,撿到的那塊魚紋鑲邊玉佩。
阿淼剛俯身想去撿,瑞諺卻先她一步撿了起來,只看了一眼,神色頓時變得十分奇怪。
“這塊玉佩,你從何處得來的?”
阿淼怔了一下:“王爺認得這塊玉佩?”
“本王在問你,是何處得來的?”
“是奴婢之前在鬼林的時候,無意中撿到的……”
“在鬼林?撿來的?”瑞諺滿臉疑惑,顯然不太相信阿淼這個說法。
“當時王爺失蹤,大家都到處找尋,就在奴婢撿到這個玉佩之后,還差點被刺客背后放冷箭,還是王爺您及時出現(xiàn)救了奴婢一命。”
看著阿淼似乎不像編造說辭的樣子,瑞諺臉上的疑惑更加深重了,他把玉佩拿到眼前看了又看,自言自語道:“不可能啊,不可能會在這里,怎么會在這里?”
“王爺?”阿淼小心地湊近了去,看著瑞諺難以置信的樣子,心里有種直覺,這玉佩和他有著莫大的關(guān)系?!斑@玉佩上以安二字,是您認識的什么人的名字嗎?”
瑞諺注視著玉佩,幽幽地說:“豈止認識,她對于本王來說,是此生最重要的女人。”
是日,阿淼并沒有繼續(xù)追問瑞諺口中那位“此生最重要的女人”究竟是誰,在那一刻,她只清晰地聽到,心里若有什么東西清脆地出發(fā)咯嘣一聲,然后碎得四分五裂。
原來,她就算刻意打扮得再如何精致,在他的眼里,或許都只是一只丑陋無比還學人樣涂脂抹粉的猴子,沒有什么比突然意識到這一事實更加讓人無地自容了。
瑞諺放下玉佩,對阿淼道:“你近日不必再去派糧了,若無本王的吩咐,也不必隨伺在側(cè)?!?p> 阿淼未如往日般應聲答是,只是木然地背過身去,又聽得瑞諺道:“等下本王著人去找個大夫,把你的傷處理一下,可別留下疤痕才好?!?p> 阿淼咬著干燥的嘴唇,“奴婢卑賤之軀,何勞王爺掛心......此玉既是重要人之物,便交還王爺,奴婢告退?!?p> 言畢,頓時鼻子一酸,倉皇地加快了腳步跑出正堂大門,幾乎是在跨出正堂門檻的同時,方才拼了命忍住的眼淚瞬時奔涌決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