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倦云記

第二章 李泗的須,呂仙的傘

倦云記 二十二初 2475 2019-12-02 09:28:21

  燭火已熄滅,徐府小少爺?shù)呐P室略顯昏暗。

  四月天的夜里不冷,中年人的眼角卻在輕輕抽動,顯然是被他與護(hù)衛(wèi)的一番對話給驚著了。

  他心想被自己掐著的娃娃到底是何方妖孽,渾然不似一個七歲的小毛孩,不僅床頭藏劍,就連被挾持之下的臉色,也平常得如同喝水吃飯。

  早慧?也只能作這般解釋了。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瞅了半會兒,中年人輕挑眉梢,目光微閃,主動松開了扼在徐幸咽喉處的糙手。

  “我叫李泗。受你三叔所托,不遠(yuǎn)千里前來淮水城,負(fù)責(zé)教你本事,從今天起就是你的老師?!?p>  坦蕩地說出明來意之后,中年人從懷里取出了一封信件,隨手扔在床頭。

  “你三叔的推薦信?!?p>  接著又轉(zhuǎn)身坐到背后桌邊的凳子上,端起桌上的茶盞,長鯨吸水般灌一大口,砸了咂嘴,輕呸一聲道:“滿天星啊這是?沫子太多又是陳茶,真寒酸!”

  徐幸一直聽他啰嗦,沒有夾話,只輕輕地揉了揉脖頸,未感酸痛,便逐漸放松緊繃的身體盤腿坐在床單上,瞥了一眼信件的封面。

  三叔是徐府三少爺,打小生性不羈,長大常年離鄉(xiāng),說是周游列國飲馬江湖去了,偶爾寄信回府,老爺子書房里關(guān)于他的信件徐幸也瞧過,筆跡還是熟悉的風(fēng)格,眼前的這封應(yīng)該不像是造假。

  在他思索之際,中年人已經(jīng)倒好了一壺新茶,回頭看見信件還沒被拆封,有些不理解小孩為什么不看,于是指了指示意了一下。

  徐幸卻沒去碰,只是定了定神,仔細(xì)打量起面前這位坐姿不雅的中年人。

  他身穿一件灰舊長袍,袍子上還有三三兩兩的破洞,像是沒錢去縫補(bǔ)一樣。細(xì)長的小眼時不時閃爍青光,八字胡須如同鯰魚一樣,看上去異常猥瑣,根本沒有半點(diǎn)高手或者名師的風(fēng)范。

  “你為什么不戴面罩?”

  李泗愣了愣,認(rèn)為小孩這一問很廢話,納悶道:“我又不是刺客?!?p>  “你真是三叔推薦來的老師?我可是連他的面未曾見過。”

  李泗喃喃道:“孩子,你的疑心病很重啊……”

  “你裝的也很像回事兒嘛?!?p>  “我……”

  “……”

  “……”

  幾番試探下來,徐幸聽他對答如流,心中也大概信了九成半,眼前這個中年人或許真是從未謀面的三叔請來的。

  他心中一動,又打起了注意。

  徐幸轉(zhuǎn)眼再望向中年人,面上瞬間掛起甜甜的笑意,言語之中還暗藏一絲迫不及待,“教我什么本事?絕世武功?”

  這一問也大有來由。

  武俠小說里都是這么講的:大俠潛入府邸,深夜傳功灌頂,主角一躍成龍,江湖橫掃無敵。

  多半是好事!

  到底小孩子心性,施舍點(diǎn)小恩小惠就按耐不住了,看來方才都是故作姿態(tài)罷了。李泗心下微喜,然而臉上卻不動聲色,“差不離,暗器!”

  徐幸聞言,霎時變臉,“嗤,下三濫手段,上不了臺面?!?p>  “放……屁!”

  李泗大怒,正欲拍桌而起,可本該脫口而出的三個臟字硬是沒吐出來,哽在喉嚨好一會兒才給生生吞咽回去。

  他轉(zhuǎn)念一想,若再次驚動護(hù)院前來查探,發(fā)現(xiàn)了他的存在,就不好收場了,所以只好端起茶杯,又狠灌一口,壓了壓心頭火氣,勉強(qiáng)平靜地講解道:“武學(xué)一途長且廣,分支眾多,錯綜復(fù)雜,能有效制敵便是好本事。要論暗器,當(dāng)今世上也僅有四人稱得上宗師?!?p>  “哪四個人?”徐幸好奇道。

  “北涼莫府家主、西楚大小二張,以及……大越暗部轄司李某人是也?!?p>  李泗臉上略顯得意,不妨透露些聲名給這個便宜徒弟瞧瞧,先震住他再立下形象,日有才好辦事。

  “李某人?看來你在四大宗師中是墊底的吧?”

  “小兒淺薄,老夫起碼排得上第二?!崩钽舻芍劬?,齜開鯰魚般的厚嘴,上唇的八字胡須一顫一顫,甚是滑稽。

  徐幸見他這般作態(tài),頓時覺得好笑,又想故意使壞,氣一氣自己這個便宜老師,只見他搖頭晃腦,悠哉悠哉地說道:“古往今來,這第二可是連第一的屁灰也吃不上。我呀,還是找第一學(xué)去吧……”

  這一回李泗沒有生氣,不過是挑了挑眉毛,不一會兒就擺正了臉色。

  他先是搖了搖頭,接著用手指輕敲桌面,淡淡地回道:“且不說北涼與我們大越遠(yuǎn)隔著一處上唐國,那位莫府的家主也是常年閉關(guān)不問世事。你是他什么人?你的臉比別人大?”

  徐幸摸了摸自己還沒有長開的的臉頰,搖了搖頭。

  李泗又嘆息一聲,然后溫柔地看著小孩的眼睛,問道:“難道你不想早日學(xué)好本事,探得你父母的行蹤?”

  生而為人都渴望被愛,誰又愿意孤零零的呢?李泗打的是感情牌,畢竟雙方都在互相試探。

  不過如今收個徒弟也要求人答應(yīng),一代宗師的臉面兒全在小娃娃身上丟盡了。

  徐幸垂頭不再說話,長長的劉海兒掩蓋住了他的眼睛,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其實(shí)他來到這世上七年,連那兩位一面都沒見著,還真的沒有過什么想念。

  不知曉過去究竟發(fā)生何事,剛出生又被仇家追殺,他現(xiàn)在只擔(dān)心依然身處于險境,保不齊哪天丟了卿卿性命。

  兩世為人,一番心路歷程不好敘述給旁人,只能自己默默藏在心里。

  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徐幸心心念念的福報一直沒等到,卻等來了一位相貌丑陋,一看就不靠譜的便宜老師。

  但凡遇事,好壞參半,這幾年來爺爺徐印雄倒是對他看得極重。

  記得徐幸剛來府上那幾個月,老人家經(jīng)常在夜里抱著還是嬰兒的他暗自哀傷,所以就算是為老爺子,他也要學(xué)會過人的本事,起碼不能拖后腿。

  李泗從孩子身上的“觀摩”到了堅定之色,至少他是這么認(rèn)為的,起身抄起地板上的匕首,故作瀟灑地撇在床頭。

  轉(zhuǎn)身只留下了一句話:“每月單日子時,西郊柴樹林邊的裂崖溝相見,不得告訴旁人?!?p>  便推門離去。

  徐幸等他走后頓時泄氣,一伸雙腿仰倒在床上,腦海中梳理今晚的遭遇,隨即不屑地撇了撇嘴,“李泗?這個名字起得真隨便……”

  咯吱——

  房頂上響起了瓦片碎裂的聲音,輕功不俗的李轄司正咬牙切齒地蹲在屋脊上。

  他娘的!差點(diǎn)踩空!

  ……

  四月份的淮水,江風(fēng)十分溫柔,春天的氣息占滿了整座城池,漫山開著一種不知名的紫花,家家戶戶都用這種花的花瓣泡茶喝,一邊喝著,一邊在家門外與街坊閑聊,所以走在迎著港口的街上,總能聞到那種淡淡的清香,不幽不膩,只是一昧清純,讓人心情十分寧靜美好。

  而到了晚間,則是春雨常來之時,隨著微風(fēng)潛入夜色,無聲無息地滋潤著土地,讓整座淮水城的黑色屋檐和街上的青石路面,都蒙上了一層迷蒙的水澤。

  傍晚陪老爺子吃了頓晚飯后,徐幸照常回到偏院,聚攏在一幫仆人們,就要開始講故事。

  這次講的與平時不同,不談情情愛愛,而是挑選了“畫皮”這么個聊齋故事。

  之所以選這個,是因為他喜歡那些俏麗丫鬟面帶驚嚇之后的楚楚可憐的神態(tài),跟鵪鶉似的一個勁朝自己身邊貼攏。

  少女們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就像是清新的綠茶一樣怡人,她們的體香總會讓人回味無窮,欲罷不能。

  不比泥巴做的男人,是臭臭的。

  七歲而已,尚不通人事,丫鬟們只當(dāng)他是個孩子,偶然肌膚上的軟膩接觸也當(dāng)成一種親近的行為,理所當(dāng)然地任其施威。

  但是總有一道嚴(yán)厲的目光在暗處觀察徐幸,讓他不敢太過放肆。

  夜深后雨還在下,徐幸悄悄溜出了府門,撐起一把城東張家鋪?zhàn)幼龅挠图垈?,?dú)自一人向著西郊走去。

  此時的街道上并沒有其他行人,雨水淅淅瀝瀝地拍打在傘面,交雜著黑夜之中的穢暗情緒。

  突然!

  一道細(xì)影從他經(jīng)過的藥鋪門縫中撲出,一蹦數(shù)尺,躍向了他的門面。

  徐幸還在回味軟膩溫香,沒有謹(jǐn)慎四周自然毫無防備,只能匆忙仰頭,蹬著小碎步子連連后撤。

  危急關(guān)頭,他的胸腹之間莫名激蕩起一股暖流,同時大力揮動手中的油紙傘,抽在了那道細(xì)影上。

  細(xì)影橫飛數(shù)尺,如同稀爛的泥丸重重地砸在了藥鋪門廊的木柱上。

  由于地面濕滑,徐幸不小心摔了個屁墩兒,手中被撕開一個大口子的油紙傘也脫飛了出去。

  雨水順著少年柔軟的發(fā)絲滴落在他的手背上,一身衣服已然浸濕大半。

  可他毫不在意,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向數(shù)尺外的藥鋪柱子。

  地上有一只灰毛老鼠,便是那道撲來的細(xì)影。

  此刻的老鼠一動不動,顯然撞柱而死。

  它微微張開著尖吻,露出了其中細(xì)小的鋸齒,依然瘆人入骨,令人頭皮發(fā)麻。

  老鼠黑亮的眼珠瞧不出活物的精光,反倒透發(fā)一股幽冷的氣息。

  噼啪——

  如同木柴在爐灶之中燃燒的脆響,從老鼠的腹中傳出。

  它的尖吻處猛然竄出一股火苗,緊接著全身瞬間被一團(tuán)火焰包裹,灰色的皮毛在高溫下逐漸變黑扭曲,層層熱浪將四周小雨蒸發(fā)為蓬蓬霧氣。

  不消半會兒,灰毛老鼠便化作了一小堆黑炭。

  小雨漸漸歇止,淡淡的迷霧也散卻了不少。

  徐幸瞪直雙目望著眼前不符合科學(xué)常識的現(xiàn)象發(fā)生,著實(shí)讓他驚懼。

  “嘻嘻……”

  藥鋪房頂上傳來了一聲幸災(zāi)樂禍的笑吟,一位姿容并不算出眾的青衣少婦左手掩嘴,右手撐傘鶴立屋脊之上。

  看來這只怪異的老鼠就是她放的!

  見對方并未對自己顯露殺意,徐幸從濕冷的青石路面上一骨碌爬起,一指青衣少婦,大聲呵斥:“呔!梁上哪兒來的婆娘,竟敢戲弄你家小爺?”

  “婆娘?”

  青衣少婦面色剎那間冰冷,“看來你不懼老鼠,是要我親自動手?”

  “哎哎!少嚇唬我,家?guī)熌耸谴笤桨挡坷钶犓?,你可千萬不要自誤。”徐幸高聲大嚷,一把抹去額間的雨水,趕緊地扯起虎皮,只盼望老師的威名能夠震懾住青衣婦人。

  “是么?”

  青衣少婦蹙眉,眼中閃過一絲失望,“老四收你為徒,就教會了你出風(fēng)頭、不知收斂?萬一我是他的仇家,你這李轄司的徒弟又該如何自處?”

  徐幸一聽這話,再細(xì)看她的神情,心中微喜,仇人基本不是了,莫非……這青衣少婦是老師的上司?不然這一聲“老四”怎能叫得如此親切?

  他不敢怠慢,當(dāng)即長揖行禮,恭恭敬敬地問道:“不知暗部的哪位仙女姐姐駕臨?有失遠(yuǎn)迎?!?p>  “呂仙?!?p>  “哦……”徐幸怔了怔,還是按她的要求修改了一下,“不知暗部的哪位女仙姐姐駕臨?有失遠(yuǎn)迎?!?p>  “耳聾了?我乃是大越暗部的副掌司呂仙!”青衣少婦縱身從屋脊上躍下,疾步至徐幸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不顧他胡亂掙扎,疑惑問道:“你一身真氣時隱時現(xiàn),宛若潛龍,可不像老四教的。哪學(xué)的?”

  “真什么氣,我是真沒練過氣!”

  徐幸口呼冤枉,眉頭緊鎖,一邊忍受耳廓的陣痛,一邊思索這個婦人半夜出來嚇唬他究竟是何目的。

  他苦拉小臉恨恨腹誹,所謂的“暗部”報個名字都光明正大逼格極高,“暗”在何處了?

  至于少婦所說的真氣問題……或許和黑衣少女留給自己的玉珠有關(guān)。

  呂仙猶豫片刻,見少年不像在說假話,便松開他的耳朵,后退半步,微瞇雙眸仔細(xì)打量起眼前的少年。

  徐幸被她灼灼目光看得發(fā)毛,這位副掌司大人的眼睛似乎有一種魔力,仿佛能洞察他的身軀,看清他的丹田與每一寸脈絡(luò)。

  所幸青衣少婦只是看了一小會兒,就搖了搖頭,端正了身形,說道:“昨夜老四告訴了我關(guān)于你的情況,趁你今晚找他,我便在此設(shè)伏試試你的應(yīng)變能力?!?p>  徐幸心想這不沒事找事嘛,暗部之人都沒正事干,這般閑散?

  “得副掌司大人指教,不勝榮幸?!彼簿托闹斜г箮拙洌焐蠀s很客氣。

  側(cè)頭瞥了一眼地上的那團(tuán)黑炭,又有些好奇,不禁問道:“這個玩意兒……是什么情況?”

  “奇巧庫里的木傀儡,一損即燃的破爛貨,也就那些古怪的傀儡師們敝帚自珍?!?p>  “居然真有傀儡師?!”徐幸臉頰泛紅,面露驚喜之色。

  幾年間,他翻閱許多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書籍,也大致了解各地風(fēng)土人情以及自己所處的大越。

  大越國在南京城建都,疆土遼闊人員廣袤,大部分包含長江以南的地域,轄屬十三道,分治六十九郡。各郡下的縣城更是數(shù)量眾多,不勝枚舉。

  而這傀儡師就是起源于西南湘江道,數(shù)千年傳承下來的神秘存在。

  四國志異篇曾經(jīng)有過記載,傀儡師可以使用樹木與金屬,制作出各種各樣動物或者人形的傀儡,端茶遞水、清掃打理不過小道爾,甚至能夠操縱手下一眾傀儡抗衡千軍萬馬,立于不敗之地,是連一鎮(zhèn)諸侯都要以禮相待的大人物。

  呂仙輕聲笑道:“這天底下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多了去,如若你一輩子窩在淮水,怕是看不到的?!?p>  然后指尖用力彈一下徐幸的腦門,還沒等他吃痛扶額,便飄然消失在長街之中。

  漆黑的深夜,只留下一柄散發(fā)著淡淡幽香的油紙傘,斜躺在濕潤滑膩的青石板上。

  春雨連綿,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了。

  徐幸揉了揉微痛的額頭,默默撿起地上油紙傘,撫平衣衫上被雨水打濕的褶皺,緩緩地向著西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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