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沉下來，薛沄端著新熬好的藥湯走進蕭珞房間的時候，正瞧見他，坐在半敞的窗邊對著天邊的月亮發(fā)呆，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胸口前，不知想些什么。
薛沄知道，那里掛著他的吊墜，或者說，他的昆吾刀。
房間內(nèi)的一切，跟他們?nèi)胱≈安]有任何不同，東西沒有多出一點兒也沒有少上一點兒，看著絲毫不像是有人入住的模樣。
薛沄走進去，把藥湯放在蕭珞面前的桌面上，木質(zhì)的托盤與桌面相觸，發(fā)出輕微的脆響。
“喝藥?！?p> 蕭珞回過神，先是朝薛沄笑了笑，等目光下移落到桌面上的藥湯的時候忍不住抖了抖：“沄兒，那個……”
“我看著你喝。”
“……”蕭珞嘆了口氣，認命地端起藥碗，眼睛往薛沄手上不斷瞟著。
薛沄了然道：“我沒拿蜜餞來?！?p> 蕭珞端著藥碗的手抖了一抖，深吸了一口氣，到底還是在薛沄緊盯的目光之中，仰起頭將碗里深褐色的藥湯一飲而盡。
薛沄抿著嘴忍住笑意，看著蕭珞一下子變了的臉色，看了好一會兒才動了動手，湊過去，塞了一顆松子糖到他嘴里。
幾乎全副精力都用在讓自己的表情不在難以言喻經(jīng)久不散的藥味下變得太過猙獰的蕭珞，對薛沄遞過來的東西毫無防備，下意識張口便吞了進去，等嘗到口中的甜蜜滋味，整個人都一下子放松了下來，慢慢地松開眉頭瞇起眼睛。
薛沄笑了笑，四下張望了一下：“在琢磨什么？還不見你收拾。”
“收拾？”蕭珞嘴里含著糖，說話稍有那么一點兒含糊：“明日不就要離開趕路了？一晚而已，眼下收拾，空費力氣?！?p> “趕路？”薛沄挑眉看向蕭珞：“趕什么路？”
“頑州?！?p> 薛沄搖頭對蕭珞道：“不，我們不走。”
“沄兒？”
“是，我是很想盡快找到上官家人的行蹤，我是很想盡快查出真相，可是……”薛沄長長地嘆了口氣：“蕭珞，你還有傷，再有意外，怕就不會如之前那般幸運了。我們按照原來的計劃，若是蘇鎮(zhèn)那邊的事兒沒有影響過來，沒人追查過來，我們就暫且留在零陵城，你安心養(yǎng)傷，我們也安心修整，趁此機會打探些別的消息以作準備也好。”
蕭珞動了動嘴唇，正要說些什么，卻被薛沄抬手攔住。
“蕭珞?！彼苁钦J真地看著他的眼睛：“對我而言，真相，公道，的確都很重要，但那不代表，你不重要。”
薛沄的聲音很輕，此刻卻重重地落在蕭珞心頭。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蕭珞從來都看得清楚看得明白，一直曉得自己在薛沄心上其實很有分量。
只是，這還是她第一次，正經(jīng)說出口。
也許……
他的小丫頭終于正經(jīng)開竅了……
薛沄看著蕭珞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明顯，越來越明亮，眼里像是收入了整片璀璨的星河，暗夜之中熠熠發(fā)光。
蕭珞壓不下心頭的歡喜，忍不住伸出手來，一把將站在自己身前的薛沄抱進懷里。
薛沄一個不注意被他抱住，緊貼在他頸窩旁，感覺到他的雙手攬在她的腰背上，有些不甚自然的僵硬，卻又帶著發(fā)燙的溫度。
她聽到他在自己耳邊低笑出聲，笑聲里面滿是遮掩不住流淌出來的愉悅歡喜，越發(fā)清亮。
“……蕭，蕭珞？”
她覺得耳根有些發(fā)熱，臉上也有些燙燙的，卻到底沒有推開他。
可能……她也覺著，這樣挺好。
安心，踏實，然后……她心底，也是歡喜的吧？
“嗯……上次說過，讓你換個叫法，可還記得？”蕭珞靠在她耳邊，聲音壓得有些低，臉上沒讓薛沄瞧見的笑意明媚地甚至有些發(fā)傻，嗓音之中卻又帶著點兒撩人的沙啞。
“呃……”薛沄想起前幾日飛梭上，某人抱怨她叫周煙“阿煙”叫得親人，叫他卻還連名帶姓的事兒，又想起后來某人的提議，忍不住輕咳了兩聲：“那什么，阿煙是她自己告訴我的，她說她家里人有時候就這么叫她……你要是想的話，我以后……以后叫你‘阿珞’？”
蕭珞聽了挑了挑眉，從薛沄肩膀上抬起下巴直起身，看著她：“……我為什么要順著她的叫？”
“那……還是連名帶姓吧?！?p> 蕭珞只覺得口中松子糖吃完得太快，這會兒嘴巴里面沒了甜味的源頭，那詭異的藥湯滋味再次涌上來，不知怎的還有些發(fā)酸？
“再說……”薛沄在蕭珞張嘴前出聲，卻是低垂著眼沒有看他：“我其實也更喜歡這樣，這么多年，已是習(xí)慣。每次開口叫你的名字，都覺得心里……格外踏實。”
蕭珞一愣，臉上的表情都停滯了那么一刻。
薛沄微低著頭，半晌都沒等到蕭珞有反應(yīng)，心里頗有些七上八下，倒更不敢抬頭看他了。
正在薛沄躊躇著是不是該說點兒什么換個話題的時候，面前的人突然爆出笑聲，她抬頭看過去，卻見他笑得眉眼都彎了起來，嘴角高高翹起，在她還來不及將他眼里的光看得更清楚的時候，就被他一把重新扯回懷里，抱得比先前更緊了一些。
“沄兒……”她聽到他在她耳邊輕嘆：“我以前竟不知道，原來……你這么會說話?！?p> “……我……”
“甚是動聽?！彼粗旖侨滩蛔⌒厍坏恼痤潱骸笆俏衣犨^的……最好聽的話了。”
薛沄靠在他肩上，動了動嘴，最后還是沒有說什么。
實在是，她也不知道該說點兒什么。
蕭珞閉上眼睛長出了一口氣：“這樣的話，以后你可以多說點兒?！?p> 薛沄：“……”
……
其后的日子，蕭珞專心養(yǎng)傷，薛沄雖修飾遮掩了一番容貌也并不常出去。
蕭珞閉關(guān)十日，也不知是這次反噬之傷不如前次嚴重，還是這一回有上好的靈藥將養(yǎng)，傷勢好轉(zhuǎn)算是挺快，甚至隱隱能感覺到修為上有所進益，等傷勢徹底養(yǎng)好時他的修為該是能晉升至筑基圓滿。
薛沄這幾日不出門也在院里專心修行，那可能正是奇山回口中“本源”的金色力量對她益處甚大，蘇鎮(zhèn)那時還不明顯，如今修煉起來明顯少了許多過去有的滯澀之感，也有了不小的收獲。
這種情況下，時不時會在零陵城內(nèi)走動打探消息的，就是蘇潤和周煙了。
七千年前的事情不好貿(mào)然提起擔(dān)心引起什么注意，也不是如今人們會經(jīng)常提起談?wù)摰脑掝}，實在沒什么進展，但兩人格外關(guān)注的另一件事，消息得來就要容易得多了。
蘇鎮(zhèn)。
等零陵城中傳來滄州北邊與巧州相連的邊境處，蘇鎮(zhèn)的事情時，已是他們四個到零陵城后的第十二日。
按照零陵城和邊境蘇鎮(zhèn)的距離，這個速度，著實算得上出人意料得慢。
而同時，蘇鎮(zhèn)那邊一點點傳來的消息……
有人說，蘇鎮(zhèn)附近巧州滄州邊界那片生著流光草的山脈異動，似有濁惡之氣涌出，離那山脈不算遠的蘇鎮(zhèn)正是受此所害。
有人說，蘇鎮(zhèn)修為最高的修士奇山回在那山脈之中不知中了什么邪術(shù)，回到蘇鎮(zhèn)之后就封禁了整個鎮(zhèn)子修煉邪功，陸陸續(xù)續(xù)害了蘇鎮(zhèn)之內(nèi)近兩萬普通人的性命。
還有人說，那金丹大圓滿的奇山回先是在山脈之中尋了一處僻靜之地閉關(guān)想要突破元嬰，誰知進階不成反被心魔吞噬，回到蘇鎮(zhèn)便心智失常大肆屠殺。
不論什么說法，那處流光草山脈都牽涉其中。
蘇鎮(zhèn)已毀，幸存的鎮(zhèn)民已陸續(xù)在趕去查探的幾個世家門派修士的幫助下，轉(zhuǎn)至其他地方居住。參與此事的馮家，唐家，玄清門，都在人們口中賺了一番好感。
那處“可能有異，十分危險”的流光草山脈，也被這三方勢力聯(lián)合著封了起來，在查探到更多線索，確認山脈之中已無危機之前，不論是修士還是普通人，都不得踏入其中。
在零陵城聽了一圈有關(guān)蘇鎮(zhèn)的消息后，一貫板著臉的蘇潤一臉平靜地，帶著差點兒繃不住臉色的周煙回到他們暫居的小院。
蘇潤和周煙回到住處的時候，薛沄和蕭珞才得了陸巖的訊。
陸巖，果然是知道的。
蕭珞給陸巖以探靈鳥傳的信上只有一個字：渺。
而陸巖用同一只探靈鳥傳回的信上，只有兩個字：清，妹。
以探靈鳥傳信，到底不是萬無一失，清蘊訣上官家的事一旦外泄又太過危險，兩人都不敢在信上寫得太多。
不過意思，彼此卻是都理解了。
陸巖確實知道上官渺這個名字。他當(dāng)初所說的那個友人，名為上官清，而上官渺，是上官清的妹妹。
只是……
按周煙所說，她在六年前遇到上官渺的時候，上官渺傷痕累累獨身一人。當(dāng)初傳給陸巖那份真本清蘊訣的上官清，為何會與妹妹上官渺分開？是走散，還是已經(jīng)……
正在薛沄和蕭珞心里因不算好的猜想有些沉重的時候，蘇潤和周煙回來了，帶來了今日開始在零陵城傳開的，關(guān)于蘇鎮(zhèn)的消息。
“……只有馮家，唐家和玄清門？沒有魔殿和李家？”
“??？”周煙聽了薛沄的問話愣了一下：“沒，沒有……不過，沄沄你怎么，關(guān)注的居然是這個？”
“因為這不是小事。”蘇潤沉著聲音，臉上的神色倒是看不出太多波動。
“嗯？”
蘇潤微微皺起眉頭：“蘇鎮(zhèn)在什么地方？那片流光草山脈，在什么地方？”
周煙眨眨眼：“就……滄州和巧州……哎？”
“發(fā)現(xiàn)了？”蘇潤瞇了瞇眼：“巧州魔殿，滄州李家，最該出現(xiàn)在那兒，料理這件事的兩個勢力，反倒沒有任何動靜消息?！?p> “那……魔殿和李家，為什么沒去呢？”
“未必是沒去?！笔掔蟛蹇谶M來，看了看蘇潤的臉色：“也許只是，沒有消息傳出來，或者……沒能真的插上手?！?p> “那……”
“蘇潤?！笔掔罂聪蛱K潤：“你可要回魔殿一趟？”
蘇潤沉默片刻：“是要回，但不能是現(xiàn)在?！贝藭r巧州那邊正是風(fēng)聲最緊的時候，蘇潤畢竟在那片山脈和蘇鎮(zhèn)都出現(xiàn)過，不能保證不會被人認出來，此時回去萬一引得什么人的注意反而不好。
當(dāng)初在唐家的別苑時，蘇潤就曾試圖聯(lián)系過附近的魔殿中人，是得到過回應(yīng)的。
早在那個時候，魔殿就已經(jīng)注意到蘇鎮(zhèn)的情況并派人去調(diào)查了，可為何……
看來，他要找個機會給師兄傳訊詢問一下。
蕭珞明白蘇潤的想法，便沒有再問。
魔殿這邊有蘇潤，而李家……
薛沄慢慢攥緊拳頭，深吸了一口氣。
“傳出來的消息是被控制過的。”蘇潤沉聲道：“但我們四個，一路從蘇鎮(zhèn)過來，尚算風(fēng)平浪靜，直到如今，也沒遇到什么調(diào)查和阻攔。”
“你的意思是，有人幫我們……暗中攔下了想要封鎖控制消息，或者想要調(diào)查流光草山脈和蘇鎮(zhèn)的人？”
“唐前輩？”周煙脫口而出，之后卻又皺起眉頭疑惑不解：“那……那唐家在這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跟馮家和玄清門一起？”
“唐家在四大世家之中排名最末最為低調(diào)。”薛沄想了想開口道：“許多事情一向能不管就不管，與……與薛家即便同處綿州，也少有往來。這一回摻和到這樁事情里面……的確有些奇怪。”
周煙想了想：“會不會是因為，唐巍前輩正好在那里？算是相關(guān)的人，唐家……摘不出來？”
“……也許?！?p> 不過若是這樣，先前的猜測就更可能了幾分。若是唐家是因為唐巍唐凌而不得不插手蘇鎮(zhèn)的事，那唐巍唐前輩在唐家家族之中地位一定不低，絕不是普通家族子弟那么簡單。
蕭珞看了看猜到唐巍頭上的薛沄和周煙，皺了皺眉頭，沒有多話。
唐巍唐前輩應(yīng)該的確幫了些忙，但也大抵只在蘇鎮(zhèn)附近的范圍之內(nèi)，其他的……
他總覺著，隱隱約約之中還有別的人的影子。
從那片山脈之中的神秘幽谷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