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一月一度發(fā)工資的日子,崔家的氣氛說不出的沉悶。
廳里,丫頭婆子們或站或坐著,俱是身體緊繃,神色不自然。
偶爾有說話的,也是靠在耳邊竊竊私語,絲毫不見平日輕松愉快的場景。
“我們這回能拿到錢嗎?”
“應(yīng)該能,少爺前幾天把車賣了,錢應(yīng)該是有的。只是這家已經(jīng)敗了,我是不打算待了。我聽少爺提起過,他要把這房子也賣了?!?p> “如果不是孟小姐,這個家早就敗了?!?p> “一家子沒良心的,敗了也好?!?p> “我們有手有腳,去別的地方也有飯吃的?!?p> 柳瑩瑩在外頭聽了這些話氣了個半死。
“我這兒廟小,容不得你們這幾尊大佛,你們還是另謀高就吧,這是這個月的錢。拿了給我趕緊走,別杵在這給我添堵?!?p> “快滾,難道還要我請你們走嗎?”
她憤怒地將丫頭婆子全趕了出去。
兩個人沒什么本事,花錢又大手大腳的人,日子變得很煎熬。
崔硯生賣了車子賣了老宅,租了個小屋子住著。
轉(zhuǎn)眼三年時間過去了,柳瑩瑩懷孕了,崔硯生找個了月工資十五元的工作,但兩人都不是能省錢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前不久第一炮打響,雖然還沒波及到這,但也就是這一兩個月的事情。
世道亂得這么快,叫人措手不及。
“我們必須要離開這里,很快這里就要打仗了,我們留在這里會很危險,有可能會死的。”崔硯生對柳瑩瑩還是很有感情的,他看著柳瑩瑩的肚子面色凝重,“我會想辦法的,我一定會湊夠錢帶你離開的,我們一家三口一個都不能少。我們要趕在大戰(zhàn)全面爆發(fā)之前離開這片土地。我覺得租界也不安全,我們走遠(yuǎn)一點(diǎn),越早走越安全?!?p> 很多人想要離開動亂的土地,這些人用金條換取艙位、或靠關(guān)系,擠上船只。
崔硯生柳瑩瑩也想離開。
他們相識于一場生日聚會,主角是柳瑩瑩的女同學(xué),崔硯生同學(xué)的妹妹。
一首鋼琴曲,一個迷離的眼神,一段輕盈的漫舞。兩人一見鐘情。
在世道變亂之前,他們有過暢想。兩個相愛的人連同他們聰明可愛的孩子,平平淡淡在一起,想想也不錯。
崔硯生在門口掛了風(fēng)鈴,在小池塘養(yǎng)了魚,前幾天一場暴雨,把風(fēng)鈴吹落了,小池塘里的魚,前幾日趁他們不在家的時候,有人偷偷網(wǎng)了去,平靜的生活一去不復(fù)返。
秋初,陰雨連綿了好些時日,整座城都浸潤在一面水霧之中,讓人的心情也跟著低落了起來。
柳瑩瑩呆坐在椅子上,一雙眼望著檐下的雨簾出神,手放在小腹上,眼神是呆滯的。
陽門大敞著,雨已經(jīng)飄到里頭來了。
鄰居大娘莊嫂走進(jìn)來,凍得打了個哆嗦,勸柳瑩瑩道:“眼下這天這么涼,你可別凍著了,小凍著了自己和孩子,你家那位可有得心疼了?!?p> 當(dāng)年的婚禮,莊嫂到如今還有印象。
開滿鮮花的花園、擺著玫瑰花的婚車,羨煞旁人。
那一場婚禮,據(jù)說花了幾千塊大洋。
那年頭一塊大洋能買十五斤大米,五斤好肉,十多米好布。
請客一般需要十個大洋左右就夠了,這還是一大桌子菜,甚至可能是名菜。
幾千個大洋,那能辦多少事??!
但莊嫂會照顧柳瑩瑩,說到底還是崔硯生給的兩塊大洋起了作用。
莊嫂還記得這對小夫妻來的樣子。
妻子穿著洋裝,手背上的皮膚細(xì)膩,沒有一個繭。丈夫腳上蹬著一雙锃亮的皮鞋,胸前還掛著漂洋過海來的洋表。
崔硯生給了她家一個紅包,讓他們幫忙照顧著點(diǎn)柳瑩瑩。
兩人是不工作的,很快,洋裝沒了,皮鞋沒了,洋表見不著了。
不過莊嫂還是挺敬佩讀書人的。
她男人泥腿子出身,在碼頭上扛大包。
斗大的字不認(rèn)識一筐,兩肩寬厚,胳膊上的腱子肉能比讀書人的大腿還粗,是個十足的大老粗。
兒子卻是個斯文的,之前崔硯生教兒子認(rèn)了幾個字,她心里是感激的。
“這外頭亂,大門敞著,太危險了?!鼻f嫂輕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日子才能平靜下來。”
“但愿能平靜下來。”柳瑩瑩整個人魂不守舍,精神很不好。
崔硯生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以往這個時候柳瑩瑩會溫柔地安撫他,今天卻一反常態(tài),她整個人的狀態(tài)比他還差。
“大晚上的,誰會來我們家?瑩瑩,你坐著,我去看看。”
柳瑩瑩在鏡子前擦一只大紅色的蜜絲佛陀口紅,被這么一句話嚇了一跳,口紅隨著手一抖在唇角拉出一道艷麗的印子。
她方寸大亂:“你別去?!?p> “你這是怎么了?”崔硯生邁出去的腳頓住了。
柳瑩瑩閉上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你快去吧,門外的人有辦法送你離開?!?p> 她說的是你,不是我們。
她闔上口紅的蓋子,收拾了一番下樓了。
輸人不輸陣,她不想丟了最后的體面。
“你沒了小腳,我也不會喜歡你?!贝蕹幧樕畛?,“我這輩子只稀罕瑩瑩一個?!?p> 為了他,做手術(shù),矯正小腳,呸,他也配。
孟溪做手術(shù),純粹是因為小腳不方便,三寸金蓮?fù)庑慰粗∏?,但是也讓她幾乎喪失了行走能力?p> 纏足是要完全破壞自然腳的站立行走能力的,穿正常的鞋子是走不了路的,因為她的腳被定型成弓形,前低后高,要站起來就要鞋跟補(bǔ)平后面才能站得穩(wěn)。
在古代夫家可以通過鞋子,來控制女子能走多遠(yuǎn)。從前的女孩子是不可以自由選鞋底的,夫家買什么鞋底就只能用什么鞋底,然后自己做鞋面,這樣子能走多遠(yuǎn)都是夫家說的算。
簡直喪心病狂。
孟溪之前逃跑的時候走個8分鐘,就必須要坐下來歇歇,否則一雙腳就像走在刀子上一樣,特別疼。
長痛不如短痛,孟溪才去做了手術(shù)矯正。
然而她已年有二十,足骨早已裹得變形,雖然放開,卻再也無法恢復(fù)到天足模樣,但走起路來,跟常人不會有太大的區(qū)別的。
這小腳讓原身吃盡了苦頭,也讓孟溪吃盡了苦頭,這種害人的陋習(xí),孟溪是抵制到底的。
原身出嫁的時候,從喜轎中滿懷嬌羞,顫巍巍地走出時,等待中的崔硯生譏諷地盯住她落下的鞋子,還有小腳。
在新婚之夜,原身身邊唯有紅燭陪其落淚。而崔硯生,卻在另一廂暢想著找個志同道合的進(jìn)步女性。
急于掙脫這雙小腳的崔硯生就借口學(xué)業(yè)繁重,第三天就去學(xué)校了。
孟溪那日逃跑,走的路太多了,傷到了腳。
對于正常人來說十分享受的洗腳、泡腳,對于她來說卻無異于受刑。因為她的腳潰爛了,又在火車上待了幾天,所以傷口都跟鞋粘在一起了。想要清理傷口,必須要先撕掉鞋子。
這種苦楚,到了崔硯生的嘴里就是,她為了取悅他解放了小腳,她丑人多作怪。
真是欠打,孟溪真的很想按著他的腦袋,往地上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