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的不夜城,繁華到糜爛,江無情翹著腳,撐著頭假寐。店里只點了一盞鎏金嵌錯的十五盞連燈,就在江無情袖邊,他半張臉都隱在黑暗中。
“還做生意嗎?”有個穿著圓領(lǐng)袍衫的男人,大步跨了進來,他眉宇間似乎落盡燦爛銀河的光輝,飄逸灑脫。
“世人的生意,怎么不做?”江無情半瞇著眼,依舊還帶有倦意。
那人笑笑,從昏暗的地方慢慢向他走來。
“你和三年前不一樣了?!蹦侨丝戳丝唇瓱o情,此時江無情正是犯困得很,“你在等什么人?”
江無情一面打著哈欠,一面指著那人說,“等你,等你寫篇曠世之作!”
那人苦笑,江無情的臉突然隱沒于黑暗之中,突然沉聲道,“你同幾年前也不一樣了?!?p> 那人笑,肩膀開始劇烈顫抖,浮夸放肆的笑聲在這無人問津的小巷子里鬼哭狼嚎一樣的訴說著冤情。
“我要走了?!蹦侨苏f。
江無情淡淡的嗯了一聲,那人突然抬頭,神情凝重的看著隱匿在黑暗之中笑江無情,心中突然生出些恐怖。
他明明記得,江無情時時都在睡著,為什么又感覺他時時都在醒著?這不由得令他有些害怕。
“我知道,所以特地來為你送行?!苯瓱o情說,他手往空氣中一抓,一個閃著星點光芒的玉碗落入江無情手中,另外一只手不知什么時候抓了一個酒壺,他往玉碗中倒酒,“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p> 說著,江無情將玉碗遞給了那人,那人原本有些猶豫,卻實實在在的聞得這玉碗中的酒,醇香清冽,好像絲絲都沁入了肺腑一般,他看著酒,笑笑,“你不是說我的詩是長安城被華燈遮住的星光嗎?怎么?今日吟上了?!?p> 江無情笑笑,當(dāng)年他寫這首詩的時候,是二十六歲。
“相識一場,這一別后,此生不見?!苯瓱o情嘆氣。
那人聞著酒香恍然脫胎換骨,大嘆一聲:好酒!
江無情看著他,這個人只要有酒就沒有煩惱,那我呢?我因為什么才該沒有煩惱?
液體從唇齒間流入那人的咽喉,猶如山間清泉般飛瀉而下!
“嘖嘖嘖。”那人滿意的甩了甩頭,迎得了一場酣暢淋漓的盛宴之樂一般,當(dāng)即拍桌而起,“古來圣賢皆死盡,唯有飲者留姓名!”
好狂!
江無情再次被他的狂傲之骨震撼了,他露出笑容,起身將那人按了下去。
“我也要走了?!苯瓱o情說,遲了又拍了拍那人的肩頭,“長安已是最繁華了,日后有的,都只是表象了?!?p> 那人一笑,酒意沖上了頭,“皇帝不信我。”
“他不是不信你,他只是還相信自己?!苯瓱o情說道,“天下那么多人都知道這件事,也沒有幾個人肯相信這件事吧?!?p> 那人笑,看了看手中空空的玉碗,許久方道,“我日后自有天涯萬里,那你呢?到何處去?”
江無情笑笑,抬起金樽,玉一般質(zhì)地的清酒嘩嘩瀉下,玉碗里激起水花到了碗沿卻恰到好處沒有溢出。
“我并非凡人?!苯瓱o情說。
那人自稱謫仙,也頓了頓手,突然拍桌大笑,“吾乃謫仙,所交之人,豈是凡人?!?p> 江無情低頭淺笑,那人將碗中酒一飲而盡,嘖嘖兩聲。
“我記得初見你時,是在長樂坊。”那人指著江無情,將他從頭看到腳,“當(dāng)初是在一個春雨夜,你一身白衣,撐著一把花花綠綠的油紙傘,像個小姑娘一樣在雨中邊走邊哭。我把你拽進八仙宮,你哭得那個梨花帶雨啊。。?!?p> 那人說著說著,不自覺的臉帶笑意,笑意淺泛又突然戛然而止,他的目光云水交錯泛濫,落在江無情身上,肆無忌憚的打量著,又小心翼翼的沒有言明。
江無情知道,他淡淡的點下頭,好像是在回應(yīng)二人間不用言明的默契。
“和你不一樣,我曾經(jīng)天涯萬里,無處可去??墒乾F(xiàn)在,我得守住這家店,她是我的命?!苯瓱o情說。
“哦?”那人突然挑眉,斜入雙鬢的青眉輕輕挑了挑,“你的意中人,叫‘忘憂’嗎?”
“不是,她,”江無情突然想起了一段話,“我的意中人,會披著五彩霞光,踏著五彩祥云,來接我?!?p> “云想衣裳花想容,世人都說我浮想聯(lián)翩,我看你才是真的相思入骨,無藥可救了?!蹦侨舜笮?。
江無情起身,走進內(nèi)室中,少頃就捧著一個雕刻云霞的桃木盒,將它放在那人面前,徐徐打開。
那人伸頭一看,一股清甜花香撲面而來,他看見一個盒子里盛滿了雪色的梨花。
他疑惑的看著江無情,江無情合上桃木盒,推到那人面前,“家鄉(xiāng)帶來的。”
那人斂了江無情滿眼的愁緒,輕輕的抱起那木盒,慢慢的往外走。
江無情目送著他走出古樸的店門,黑暗便隨著他的腳跟,湮滅了這家,忘憂酒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