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貳拾
很多記憶隨著時間的增長會慢慢斷片,想起來僅僅悵然地唏噓一下,帶著故作深沉的姿勢。但也有很多回憶,像燦爛而遙遠的花海,盛開在途徑的每一場風景里。
以A、B、C、D命名的各色生活,從來都是無比糾結(jié)的選擇題,伴隨著每一次落筆而悄悄定了結(jié)局。
程一朵變得安靜起來。
她走路、吃飯連同呼吸都輕輕的,獨自看書發(fā)呆,像是怕驚擾到其他人。
同時,也肉眼可見和林瀟衡保持著距離。
對他所有的關(guān)心和疑問都以“嗯哪”結(jié)尾,沒有多余的表情。
思維停滯的片刻,程一朵也會不經(jīng)意地想到將來,如果林瀟衡一直在,一切都會不一樣吧。僅僅幾秒,罪惡感又將她拖了出來鞭打,不允許自己再往深處胡思亂想。
只有夢里,在日復(fù)一日的夢里,程一朵還是會夢到離別,隔著千山萬水,林瀟衡有一張看不清卻有些憂傷的臉。
也許在下個不太遙遠的冬天,再不舍,再糾結(jié),他終究會像一只鳥兒,飛回屬于自己的溫暖地帶。
他的溫暖地帶一定很輕,不需要他負擔,不需要他為難,然后很隨意地撞見一朵蒲公英,開始結(jié)伴旅行。
有很溫暖的夕陽落在他的睫毛。
夢醒來的時候,又是一片悵然。
林瀟衡說的對,當原原本本和自己坦誠,她好像真的從來沒了解過自己。
“一會兒有個活動,你去嗎?”清晨,林瀟衡的手機飛來一條短信,發(fā)信人是程一朵。他抬頭看了看正在對面吃早餐的姑娘,不假思索回復(fù)了“好?!?p> 對面的姑娘一臉疑惑,想知道為什么他都不問去哪里。
林瀟衡抿著嘴笑,他已經(jīng)好久沒和程一朵單獨說幾句話了。四目相對,程一朵也輕輕笑了起來。
這個偷笑的姑娘今天好漂亮。
柔軟的長發(fā),淺粉格子外套,仔細看還擦了一些唇彩。
林瀟衡默默挑了同一個色系的襯衫,把頭發(fā)認真凹了個造型。
“要走紅毯嗎?”林阿姨遞來一個小盒子,又撥出她被圍巾繞進去的頭發(fā),“喏,蘋果片,一會兒在路上吃?!?p> “謝謝阿姨!”想起那天的哭聲,程一朵兩頰飛起了紅云。
“傻孩子!”林阿姨看起來已經(jīng)沒有了悲傷,程一朵也悄悄松了口氣。
“一朵同學(xué),你已經(jīng)三天沒跟我說話了。”走著走著,林瀟衡抱怨道,“你在躲我嗎?”
“這么明顯的嗎?”走出家門,程一朵又滿血復(fù)活了。她一蹦一跳地跑在前面,揚手打出租車。
“你還可以更明顯一點!”林瀟衡不滿地哼哼,“不過看你今天這么主動約我出來散心,我考慮原諒你?!?p> 天知道林瀟衡最近經(jīng)歷了什么。
他不信星座,不信血型,甚至不相信命運。
他不愿意把一切未知的可能交托給一個叫做“注定”的事情。
但是經(jīng)歷了相對無言的三天,他真的蠢到開始在塔羅牌和命理書里找答案,然后全部推翻。
好像,在不被她關(guān)注的日子里,一點點否定了自己。
這也是他從來沒想過會發(fā)生的事情。
“《家》?”站在電影院巨大的海報下,不知不覺已經(jīng)一腳踩在紅毯上。
來不及深究,幾張年輕的面孔已經(jīng)跳著圍過來。
“介紹一下,這是我們團隊的成員?!背桃欢洵h(huán)顧四周,又向不遠處的錢美麗和吳雙揮了揮手,“那幾個,是后援團?!?p> “林學(xué)長好!”新成員似乎對他很熟悉。
程一朵指向海報其中一行小字:鳴謝組織:貳拾志愿研究室?!澳悴皇菃栁疫@幾天在忙什么嗎?就是這個!”歡歡喜喜地散發(fā)著暖意,“《家》是講福利院小朋友的故事,電影制作方在每個城市選擇一個組織合作,然后我們被選上啦!”
“這個貳拾志愿研究室,是你?”林瀟衡吃驚地看著眼前的姑娘。
“是我們?!背桃欢湔J真地拉過他的手,“不是不想長大嗎,那就留在這兒,你的二十歲,我的二十歲。”
林瀟衡從來沒想過,福利院項目在程一朵的手中擁有了如此強大的力量。
成員,關(guān)注,資金,體系,全部都上了軌道,甚至可以和電影有了交集和合作。如果最開始他只是想耐心地播撒幾顆種子,這個姑娘已經(jīng)讓這份初心花開滿園了。
他二十歲里最放心不下的部分,被她的二十歲穩(wěn)穩(wěn)地接著。
電影結(jié)束,程一朵被邀請上臺。
面對主持人的提問,她侃侃而談。半年多的時光,已經(jīng)把她打磨成了成熟、專業(yè)又溫暖的模樣。
閉上眼睛聽她的聲音,回想起第一次聊起這個夢想時,她被路燈照過去清澈的剪影。
“她很美,對嗎?”身邊的吳雙感慨道。
“嗯?!绷譃t衡點點頭,“很美,很好?!?p> “所以,這樣的人,也不在你的考慮范圍?”吳雙轉(zhuǎn)過頭,“如果只配永遠都跟在你身后,不如讓她一直這樣簡單輕松地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林瀟衡沒聽明白她的話。
“年前出成績那天,一朵給我打電話,話還沒說幾句就哭了。”吳雙給舞臺上的姑娘拼命鼓掌,一邊難過地說,“我很少見她哭,她喜歡扛,死扛。”
那次包庇事件,她沒日沒夜地看書,整個人都快走火入魔了。
又一頭扎進了實驗室,繼續(xù)沒完沒了地科研。
之后的期末,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熬過來的,我睡的時候她在復(fù)習(xí),我醒的時候她的燈還亮著。
林瀟衡,如果你不知道她做這一切都是因為什么,你真的傻得可以。不是每個人都像你,可以輕輕松松考滿分,年級第一,各種獎學(xué)金、出國機會等著你的青睞。
你看她現(xiàn)在笑著站在舞臺上,被很多人看著,喜歡著,崇拜著,天知道背后需要花多少時間,可是她還是一個人死扛,絕不想在你面前流露出一絲一毫的悲傷,但一個人怎么可能沒有悲傷呢?
我們都在想你究竟有沒有喜歡過她,還是習(xí)慣了這條過分認真的、從來不想讓你失望的小尾巴。師兄們都說,你一出國至少六年,如果她永遠追不上你的腳步,異國他鄉(xiāng)的你功成名就之后會后悔嗎?
會想念這么個頑強又倔強,怕你離開又不想給你添麻煩的程一朵嗎?
林瀟衡安靜地聽,心飛得很遠。
想起程一朵坐在樓前等自己下課,應(yīng)該是最沮喪的一天吧。
她繞了半座城跑來,很難過地說遺憾是不曾被堅定地選擇過。
那會兒以為是女孩兒跳脫的多愁善感,他始終僥幸地希望她能一起出國。
直到有一天,夏雪將鹽水澆向程一朵的天真,也徹底澆醒了他。
原來他一直在做著,只是自以為是地將她拉到自己的軌道上。他擺脫所有的兩難,靠的其實都是程一朵的成全。
所以那天,他直接向?qū)W院領(lǐng)導(dǎo)提出了申請,希望可以繼續(xù)在國內(nèi)開展研究。
即將到來的鋪天蓋地的猜測質(zhì)疑,他已經(jīng)做好準備。
因為他知道,他會后悔,也會很想念。
“貳拾志愿研究室會繼續(xù)做下去,直到孩子們不需要我們了為止?!背桃欢浯鹜曜詈笠粋€問題,眼睛清亮地投向林瀟衡,和一群演員站在一起,她的風采毫不遜色。
活動結(jié)束后,錢美麗拉著幾個人去唱歌。
歌還沒唱,直接點了兩箱啤酒,一聲不吭地往下灌。臉漲得通紅,她搶過話筒,前言不搭后語地講笑話,最后聲音越來越輕,“陸耀輝這個混蛋,大年初二提著大包小包來我們家,我爸媽以為是要提親呢,結(jié)果他說自己要出國了。
我他媽知道他在給我解圍,編這么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堵住我爸媽的嘴,也他媽是跟我最后的告別。
死了一回,活了一回,還以為真的就放下了呢。
都他媽的混蛋!”
錢美麗嚶嚶哭了起來,“可是我好想那個混蛋啊?!?p> “別哭了美麗?!眳请p開了瓶酒也灌了一大口,白色泡沫還在嘴角,“以后就天天祈禱這些男生原地爆炸!”
“爆炸了又如何,尸骨也跟我沒關(guān)系了……”錢美麗越哭越兇,連話都說不清楚。
想到以后終究要面對的橋歸橋路歸路,心就像被割掉一塊,疼得要命。那些視若珍寶的喜怒哀樂啊,自己卻再也無權(quán)參與。
吳雙唱了兩句就唱不下去了,顫抖著說,“暗戀了五年,終于等到他主動約我回母校看看,結(jié)果還帶回金發(fā)碧眼的女朋友。
靠,連中文都講不清楚!
陪著笑給他們一路拍照,照片里都是我懷念的地方。
我們的教室!我們的后花園!我們的音樂廳!都他媽的是我們的!
有一次我跑完八百米在操場邊的升旗臺上吐得稀里嘩啦,是他扶我回的教室,我就是那時候喜歡他的!可他什么都不記得了,只一個勁兒對他女朋友說,現(xiàn)在看這個playground 已經(jīng) smaller,smaller你個頭啦smaller,在我心里就是biggest,biggest要命!”
“我們宿舍就是風水不好!”錢美麗舉起酒瓶和吳雙碰了下。“一朵,你的命最好,得到一塊頑固不化的大石頭。”
“美麗,你別喝了?!背桃欢鋵擂蔚負屵^她手里的酒,錢美麗固執(zhí)地拒絕了,“我還要唱歌呢。”
“他不愛我,他的眼神說出他的心?!?p> “我很想愛他,但是眼睛在說謊?!?p> “這個城市太過明亮,愛情就像霓虹燈一樣?!?p> ……
黑暗將落寞放得很大。
置身于小小的空間,女孩兒們都沒有因為信仰愛情而幸免于難。
“林瀟衡,你究竟對一朵有沒有感情?”錢美麗轉(zhuǎn)頭大吼一聲,“都說咱們學(xué)校的女孩子少,矜貴又挑剔,我就想問他媽的哪里挑剔了!就想好好談場戀愛,就沒遇到過什么正常的男生!你倆這關(guān)系比迷霧還迷,我們這些觀眾什么時候才能等到大結(jié)局!”
“你們不準這么跟他說話!”程一朵搶過話匣子,沒有給林瀟衡回答的機會,“他又沒傷害你們,也沒傷害我……”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幫著這個男人?你腦袋是秀逗了嗎?”吳雙反嗆,“他喜不喜歡你,你真的無所謂嗎?”
“我們倆的事情,我們自己知道!”程一朵站在林瀟衡面前,替他擋住了全部的話。
“行!你知道,你什么都知道!是我們干著急瞎操心!”錢美麗一屁股坐下,咕嚕咕嚕直接喝光了一瓶啤酒。
林瀟衡的聲音透過話筒響起來。
他唱往后余生,風雪是你,平淡是你,榮華也是你。
他唱我愛你,我想去,未知的任何命運。
天半黑,踩過滿地心碎,大家陸陸續(xù)續(xù)回家了。
程一朵跟在林瀟衡身后,安靜了許久輕輕說,“一直沒有告訴你,上學(xué)期期末考試,我是年級第十名。
除了實驗課,其他的都離第一名好遠。
別安慰我哦,我早就知道,世界上很多努力本身就是徒勞的?!?p> 晚風空曠,她維持著敞亮的笑容,把艱難的經(jīng)過都藏了起來。
忍不住想抱抱她,耳畔想起吳雙的話,一下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對她最好,迎過去的擁抱懸在半空。
程一朵蹦蹦跳跳地跑開了,沒有問句,沒有悲傷,輕淺地背對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所有黑暗。
“一朵,明天晚上,我們?nèi)タ措娪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