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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秋夢

第四十九章 永遠的大樹

春花秋夢 胡魯魯 4791 2019-12-24 20:08:00

  1.

  下午回工廠上班,劉玉芬還在憂慮中午的事情,原定于今天晚上的加班,也因為放心不下女兒而向老板申請取消。好不容易熬到了下班,劉玉芬十萬火急地趕回家去看她的女兒。

  屋里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她又到廚房打開飯鍋——中午時分留給女兒的飯菜一點都沒動。這才意識到,原來女兒中午跑出去后,一直都沒回來。

  她原以為女兒會像之前那樣,消氣了就跑回來,然后大家當作沒發(fā)生,一如平常地過日子。和兒子、和女兒爭吵完,劉玉芬都會有所反思,比如上次,知道女兒反感自己罵她“小賤種”后,她就再沒這樣罵過。而且,再生氣也只是動口不動手,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一邊罵一邊用手指去截女兒的腦袋。她承認自己脾氣不好,但由于認識的局限性,她不知道哪些行為會傷害女兒,也無法事先體會到女兒是怎樣感受,不過一旦發(fā)現(xiàn)自己做錯,她都會努力改掉?;蛟S這次爭吵鬧得太嚴重了,女兒沒這么快就消氣,所以她決定再給女兒一點時間,自己先去市場買菜,然后做一頓豐盛的女兒最愛吃的晚餐,在家里等著女兒回來。她想好了,如果女兒還有顧慮中午的事情,比如說怯怯縮縮地回到家門口,自己一定親切地迎上去,哄她進屋吃飯,以后再也不這樣罵她,也不強迫她做事情,什么事都尊重她的意愿等等。

  夜幕降臨。12月初的嶺南,天氣清涼,冬天還得等一股南下的冷空氣來開啟。劉玉芬做好了香噴噴的晚餐,站在門外凝望著無限延伸的大馬路。天灰蒙蒙的,銀白色的水泥路面在夜色中非常明顯,馬路上行進的人與車也能強烈地反襯出來。行人漸少了,三三兩兩的汽車疲倦地跑著,似乎稍有懈怠就會倒滑下來。路燈預(yù)熱之后才逐一亮起,薄霧彌漫下,由于丁達爾效應(yīng)整條路都沉浸在隱隱約約的淡黃的光暈中。

  女兒還沒見回來,劉玉芬待不住了,帶了手電筒,騎上自行車,在夜色蒼茫中尋找她的女兒。

  中午,小媱悲憤地跑出家門,在陽光下沿著馬路慢慢地走,一邊走一邊抹眼淚。走過一段路,來花壇路口,在茂盛的行道樹下憂愁地走著。她不斷地回憶媽媽的剛才所說的話,又不止一次地用相同的理由去推翻它、抨擊它。盡管這些理由很充分、很恰當,但亦只能被她一個人知道,再被她一個人咀嚼。她是那么的蒼白無力,理由多充分也沒法解釋,更別說要說服別人。所以結(jié)局就是她一個人默默地生氣——形同空氣,無可救藥。

  除了忍受和逃避,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最好的辦法,就是永遠永遠逃離那里,一輩子都不回去。不回去,那就在大街上游蕩吧,像孤魂野鬼般四處游蕩——哈哈,孤魂野鬼……小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想到這樣的詞,不由得陰森地笑。

  沒所謂了。人絕望起來,是盲目的、無所畏懼的、不計后果的,孤魂野鬼尚可以自由游蕩,而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她,卻連這點也做不到。那么做孤魂野鬼,也是自己的一大進步吧。

  她的眼睛因為哭過而漲得通紅,淚痕闌珊。路上的人都向她投來異樣的目光,這讓她很懊惱。她不得不怒氣沖沖地以白眼還擊。然而她越生氣,別人似乎越好奇地看她。她不走了,惱怒地蹲在一棵粗壯的大樹底下,低著頭看地磚上的紋理和小沙泥。失落、自憐、憂傷、悲憤、惱怒,痛恨,各種各樣的情緒全部趕上,對著她的精神一陣暴打。

  間或的路人走過,果然又在看她。這讓她很不舒服。后來一名中年男子拖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在此路過,遠遠的那個小孩就指著自己和他爸爸談?wù)?,明顯是在議論自己。她深深覺得在小孩的面前自己顏面盡失。她干脆不去看這些人。

  越來越多的腳停留在她的面前。她眼前的光線,隨之暗淡了下來。

  被人圍觀。

  她感到極大的恥辱。

  憤怒而顫顫地抬起頭來——小孩子、中年男子、青年胖子、老伯伯。他們?nèi)莵砜醋约撼鲅笙嗟?!小媱惱了,當下大聲責罵他們:“看什么看!看你大爺!”

  沒想到他們居然不收斂,其中的胖子還耐人尋味地嘻嘻一笑。或許胖子并無惡意,只是惱怒而敏感的鄧小媱把它看成了譏諷。

  真是夠了……又想起劉玉芬責罵自己的話,憤怒至極,借此機會全發(fā)泄出來:

  “還看?——做‘雞’啊一百塊一晚要不要?!”抓狂地站起來,惱怒又轉(zhuǎn)成絕望的啜泣,顧不得周圍那些驚愕的表情大步跑開。

  2.

  全世界都在嘲笑自己,都想看自己丟臉。她無頭無腦地走,不知不覺來到了人民公園。亭子里有幾個老人在下象棋,她走了進去,在一張遠離人群的空長椅上坐下。為防止再次被旁人人圍觀,她背過身去,手臂搭在椅背上墊著下巴,眼睛呆望著亭后面的那片茂密的竹林,繼續(xù)糾結(jié)那些激憤的心事。

  她沒留意腕上的手表,任由時間肆意流逝,這樣子不知過了多久。若不是看見一個男子在竹林里側(cè)對著自己無禮地小便,她是不會離開那個安靜、閑適、又無人打擾的亭子的。

  離開亭子,再逛一會,暮色四起。她曾經(jīng)最害怕的黑夜,在決心當“孤魂野鬼”的時候就不再畏懼了。她看著行道旁邊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灌木叢,灌木叢里也是一片漆黑,并散發(fā)著枯葉腐爛的淡淡的臭氣。她想,如果一輩子躲在里面,無人知曉,那該多好。聽著從里面?zhèn)鞒龅南x兒悲哀的叫聲,晚風吹過,寒涼摩擦著她的肌膚,手指都發(fā)冰了,胸腔竟莫名地積蓄了一股濃烈的哭意。她強行將其壓下,哭意便在咽喉處化成了一股酸水,酸熏了她的喉嚨、鼻子和眼睛。

  她已不知道自己該去哪兒了。信步于行道上,走一段路就到了烈士陵園。里面的樹林很陰暗,她便在樹林入口的石凳上坐下。入口處有一條小石路一直蔓延到樹林的深處,路的兩邊,每隔一段路就有一兩個衣著暴露的妖嬈的賣**在守候客人。她們有的站著,有的像小媱那樣那樣坐著石凳上。在她們看來,像小媱這年紀的女孩跑出來“做生意”,實在太意外了,不過她們很快就在這小女孩的身上找到了自我價值的認同感和作為前輩的自豪感。小媱沒留意這些女人私下對自己的評頭論足,更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直至有兩個騎著摩托車的流里流氣的男青年色迷迷地向她吹口哨,她才恐慌地跑出了陵園。

  不得不尋找一塊光明而安全的地方作為避難所。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了自認為最安全的購物廣場門前。這里燈火通明,人流量較大,最主要的還是門口站著一位身材魁梧、腰掛著警棍的保安大哥。她坐在跟門口不遠的花基上,確保自己處于保安的視線下,眼睛對著進進出出的人群發(fā)呆。

  又不知過了多久。

  迷迷糊糊背后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頭一看,是媽媽的工友王阿姨。

  王阿姨高興得咧嘴笑了,推著自行車來到小媱的面前,溫和地對小媱?wù)f:“你怎么跑來這里呢,你媽媽四處叫人來找你,就是擔心你出事,要是還找不到你,她就要報警了……”

  小媱聽說是媽媽托她來找自己的,心里還在生媽媽的氣,低著頭,不理會王阿姨。王阿姨見小媱不搭理,便拿出手機撥打了劉玉芬的電話,對劉玉芬說:“阿芬,我找到你女兒啦,在‘為家購物廣場’正門……”小媱聽見她在向媽媽“通風報信”,厭惡地皺了皺眉頭,趁其沒防備撒腿就跑。王阿姨顧不得聊電話,向著跑遠的小媱大喊:“小媱你要去哪里?”

  匆匆地跟劉玉芬說明情況,掛電話,追小媱。自行車很快便追了上來,小媱急忙拐彎進入小巷。小巷前有兩級臺階,王阿姨只好下車搬抬過去。等她搬過去后,抬頭一望,小媱已沒有了蹤影。狹窄的巷道分叉極多,王阿姨騎上自行車,在里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逛了好幾條巷都沒能看見鄧小媱,最后只好放棄了,出到大馬路,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小媱?wù)隈R路對面的廢棄的圍墻上。

  小媱坐在半高的破舊的圍墻上,輕輕地晃著雙腿,東張西望,眼神空洞無物。借著路燈還能看見圍墻上雜亂地貼著各種牛皮廣告,和用噴漆寫著的頗具歷史的幾個大字:一人失火,全家遭殃。

  她抬頭仰望星空,“哇,好多星星!一顆,兩顆,三顆,四顆……”她自言自語地數(shù)著,笑容竟然輕易爬上了嘴角。

  連她都覺得自己行為怪異,像瘋子。是的,瘋子,地地道道的瘋子。她幾度絕望,幾度厭世,并多次承認自己之不正常,痛苦到沉底了,莫名的喜悅就突然涌上心頭??偹忝靼祝糯嗌儋t人志士后來故作瘋癲,不是因為他們豁達樂觀,而是歷盡坎坷后深知無法改變,便用反向的情緒來釋放自我。

  在極度的悲觀中,癡呆和癲狂的確是一種不錯的重生方式。

  瘋癲然后重生……她巴不得自己真的瘋了。

  王阿姨怕小媱再次逃跑,不敢向前驚動,只遠遠地看著,右手又一次從褲袋里掏出手機,撥通了劉玉芬的電話。

  3.

  再過十分鐘,劉玉芬趕到。

  劉玉芬穿過馬路來到小媱的跟前才被小媱察覺。那身影背著路燈,小媱無法看清它的臉,但它的輪廓是如此熟悉。

  “小媱——”劉玉芬含著淚花,聲音溫柔得拉長。路燈下,她束起的頭發(fā)如稻草般枯黃,身子也因平時過度操勞和擔憂,干瘦得如同稻桿。這樣的涼夜,這樣凄清的街道,再來一陣蕭瑟的風,就可襯托出一個人這輩子的悲哀命運。

  居然是媽媽,難怪如此熟悉!小媱龜裂的心在那一刻再次被涌動的血液漲破,她“撲”地從圍墻上跳落下來,沿著人行道快速向前跑,不想被她媽媽見到,也不想見媽媽。劉玉芬在后面一邊追一邊呼喊她的名字:

  “小媱——”

  跑呀跑,又沖到馬路對面,跑進陰暗的行道樹里。媽媽操勞了一天,在傍晚為找女兒而趕了不少路程,體力很快就跟不上,在后面對漸拉漸遠的女兒哀求說:“小媱,別跑了好嗎?是媽媽錯了,媽媽不應(yīng)該那樣罵你……”

  小媱聽聞道歉,漸漸放慢了腳步,熱浪在心海翻騰上涌。她也跑不動了,大半天沒吃東西,又冷又餓,最后停下來,躲在一棵行道樹后面,扶著樹干探出半個頭來看她媽媽。

  趕上來的劉玉芬生怕女兒再次跑掉,不敢靠近,眼睛不由得濕潤。雖然女兒沒表現(xiàn)出恨意,但這疏遠的行為讓她非常心寒。她寧愿女兒恨她、罵她,也不愿意看到女兒這樣躲避自己。

  “媽媽做得不對,媽媽不應(yīng)該強迫小媱做她不喜歡的事情,更不應(yīng)該那樣罵小媱……”劉玉芬黯然低下頭,小媱在樹后看著,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小媱已經(jīng)長大啦,很多事情都應(yīng)該讓小媱自己抓主意。媽媽以前就是太蠢太笨了,什么事都想作主,沒考慮到小媱的感受,是媽媽不好,媽媽錯了,媽媽太可惡,以后小媱的事小媱自己作主,想去哪就去哪……”

  聽到這里,小媱不由得身體劇烈地顫抖。那些委屈,那些辛酸,一個人默默忍受的時候并不會強烈,倒是在被理解的那一刻,猶如狂風巨浪鋪天蓋地而來,瞬間讓人覺得山崩地裂。

  “嗚……”她放聲痛哭了出來。

  劉玉芬緩慢上前,拉起她的手,扶她到樹旁邊的椅子,一并坐下。小媱靠在媽媽的肩膀上哭得唏噓。時光似乎倒流到孩提時代——小時候她吃藥打針,小時候她磕傷出血,小時候她在外面受人欺凌,媽媽就會安慰她、保護她。媽媽的懷抱,永遠那么溫暖那么舒適那么安全。那股淡淡的帶著溫度的體香,比一切藥物更能治愈人的傷痛。時隔這么多年,再次撲進媽媽的懷中,這一切居然毫無變化。唯一的變化,是有人長高,有人衰老;有人靚麗了,有人卻枯瘦了。但是對母親來說,無論子女長成如何,孩子永遠都是孩子——自己永遠都可以像對待小孩那樣,去關(guān)心他們、包容他們。

  “媽媽想通了,小媱做什么也罷,只要注意安全,天黑懂得回家,不要受傷就好了……”

  “不要哭好嗎?小媱那么乖又那么聽話,媽媽怎舍得不養(yǎng)小媱呢?——不舍得啊,不管多好多壞,都是媽媽的女兒,天下哪有媽媽會嫌棄自己孩子的?只要媽媽還有一口氣,就絕不會讓小媱受苦,再苦再難也一樣……”

  “媽媽一生氣就會亂說話,千萬不要責怪,也別往心里去,可以嗎?”

  人非圣賢,媽媽生氣了也會亂說話,所以千萬不要責怪她,也別往心里去。但年少氣盛、難辨是非的他們,卻很難做到。不被父母表面的“冷漠”、“自私”、“苛責”所蒙騙,而去讀懂父母那份偉大而無私、沉重卻細膩、酣濃而恒久的愛,或許只有在他們同樣為人父為人母的時候,才能真正明白。但愿這一刻到來的同時,并沒有帶來他們過多的遺憾。

  再苦再難,也不能讓孩子受苦。生存還是死亡,劉玉芬十六年前就已經(jīng)思考過了。在她看來,生與死不是由世界的悲慘或“世界有多美好”來決定的,而是因為那些愛你的和你所愛的人——為了不讓他們掉眼淚,人最好還是堅強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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