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四號那天,掛在西邊兒的太陽往山下落的速度好像格外的慢。云昭在陳鐵匠鋪子里同他家的小囡囡玩了許久,心里惦記著時辰,每隔一會兒就往西邊看看。
她著急回家,可是心里總是忍不住想拖延會兒,好像拖到天黑了,回去時小七師兄和師父便看不到她臉上的羞愧尷尬一般。
待天邊的最后一絲光暉消失時,她就耐不住的跳起來,拎著裝了油雞腿和桂花酥的油紙包,又告別了陳鐵匠一家人,興沖沖往常奚山上跑。
她心里復雜,一邊惦記著小七師兄幫她出了氣,想象著那個討厭的張箐吃癟的樣子,快樂幾乎要哼起歌兒來;一邊又怕自己不辭而別,被師父師尊責罰……還有那幫小蘿卜頭,自己吃癟被他們看見了,師姐的威嚴這下子也不知道要丟到哪里去了!
小姑娘現(xiàn)下滿懷“厚重”的心事,也就沒有注意到周遭不同于往日的寂靜。
今天的常奚山就像位格外沉默的老人,靜靜地包容并吞噬著一切,不論是明亮處的歡喜惆悵,還是幽暗處隱匿的詭譎,對這個深不見底的漩渦來說,都只不過是一粒粒再普通不過的沙石。
“我回來啦!”
通江縣。
城際的臨江閣內(nèi)燈火通明,賓客滿座。
上菜的小二忙得腳不點地,剛給不滿上菜速度的捕快衙役們客客氣氣的賠了笑,來不及擦擦汗,又端了壺“醉花春”往二樓跑,快到點酒的雅間門口時慢走了兩步調(diào)整氣息,邊敲門邊亮著嗓子招呼了一聲。
“哎,客人,您要的醉花春給您熱好啦!”
推開門時,屋里對門的窗子“呼的”涌進一股江上的寒風來,灌得小二腦袋一涼。
“要我說,這第一杯還得敬咱們松元道長!”
男人笑得油膩奉承,從小二托盤中取了醉花春,又揮揮手示意小二退下,滿臉的褶子堆在一起,正挽著袖子幫上座黒髯男人的酒杯滿上。
好聽的話不嫌多。
唐邈也憋不住心里的喜悅,面上露了幾分得意出來,端著酒杯遙遙向太清山的方向敬了一敬,“此行也算不負真人厚望!”
“我們兄弟兩個便先祝道長大事得成!只是屆時太清山的慶功酒,還是要向您再討一杯呢!”
唐邈正在高興頭上,哈哈大笑著應承下來。
“這劍找到了之后,不是還要還給他們那個小破宗么?”張箐心里一直不舒服,只恨沒殺了那個白衣的“殘廢”,便輕飄飄往三人頭上潑了盆冷水。
此話一出,桌上的笑聲戛然而止。唐邈喝酒的手頓了片刻,看了對面兩個神色各異的縣衙官兵一眼,冷笑了幾聲,“我看有誰敢向太清派要東西?!?p> 陰狠之色畢露。
靠窗的官兵“哈哈”干笑了幾下,起身關了正對著通江的窗子,真他媽的冷。
……
佐天門里靜悄悄的,明明到了吃飯的時刻,后山廚房里的炊煙卻沒飄起來。
“我回來啦!師父?”
師父房中沒人,于是她又轉(zhuǎn)身往后山小七哥哥那里走,心里納悶“該不會都在殿中等著批斗我吧”,接著趕緊搖了搖頭,驅(qū)散了這個可怕的想法。
天色變暗了許多,灑掃的弟子今天偷懶沒及時點上燈籠,有幾塊碎石差點將她絆倒。一陣風吹過來,樹梢的新葉搖擺著撞在一起,就好像有什么隱在暗處的東西聞聲圍了過來,窸窸窣窣地議論著這個闖入的女孩。
——要發(fā)現(xiàn)了,要發(fā)現(xiàn)了。
云昭被自己的腦補嚇得起了一后背的雞皮疙瘩,就在這時懷中的狐貍突然尖聲警叫起來,它動作激烈地從云昭懷里掙開,全身的毛發(fā)像刺猬一樣炸開,低聲嗚咽著露出犬齒,赤紅的眼睛不斷轉(zhuǎn)動著打量起四周來。
“小九?”云昭有些害怕,想要伸手安撫一下地上的小狐貍。
只聽小九更加尖銳短促的叫了一聲,四爪不安的刨動著地上的沙礫,突然就像離弦之箭一般竄進了黑暗里。
云昭又喚了幾聲無果,心里發(fā)慌,這時夜風一吹,她忽然聞到了幾絲古怪的氣味。
淡淡的,若有似無的鐵銹氣味,還夾雜著一絲腥臭。
她慢慢轉(zhuǎn)頭,看向了左邊的黑暗中,那里隱隱顯現(xiàn)出一個小山房的輪廓……
是云卻和兩個小弟子的屋子。
不知被什么心理驅(qū)使著,云昭向那間屋子走去。
一派靜謚中,她的心跳得像打雷。不知道為什么心里這么慌亂害怕,她只希望是師父師弟們躲起來想嚇自己,但是越往那邊走,那股怪異的氣味兒就就越濃重。
夜風刮得樹枝更激烈地擺動起來。
她站在云卻的門前,門鎖掉在地上,她呆呆地伸手推開了那扇花了漆的房門……于是一陣濃郁的腥臭味,似乎還帶著點熱氣,迎面撲在了她的臉上。
嘔——
她被熏得五臟六腑都沸騰起來,仿佛每個內(nèi)臟都被灌入了這股子腥氣,于是內(nèi)臟們爭先恐后的想要逃離她的身體,迫得她蹲在地上劇烈的嘔吐起來。
胃里的東西吐完了,但干嘔聲還是不斷,好不容易吐不出什么停下了,云昭又開始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她像是意識到了什么,背對著那扇門崩潰大哭起來,心里害怕得瑟瑟發(fā)抖,好像那門里有吃人的怪物,她既不敢進去,也不敢逃,只能這樣懦弱地大哭,六神無主。
師……姐……
師姐……
云昭聽到聲音,連忙跳起來一抹眼淚,轉(zhuǎn)身推開房門跑進去,“誰?!云卻嗎?是你嗎!”
她感到屋子里亂糟糟的,也看不清,就摸到柜子旁找蠟燭,火石打了三次才打著。
借著火光,她看清了屋子里的一片狼藉……
方才她踢到的覺得亂糟糟的“東西”,正是一個小師弟的尸身——那孩子全身的衣服都被血水泡紅了,眼睛大睜著看著門口,小小的手扒在地上已經(jīng)變得僵硬,好像要拼命爬出去。
這師弟云昭認識,總是喜歡趕在云昭后邊兒,擦著鼻涕跟她討青霜劍看看。
云昭腦袋里有根弦兒斷了,她看著地上的小師弟,又想嘔,腦子成了漿糊,屋里的血氣蒸得她渾身發(fā)麻,她又哭起來,嘴巴里斷斷續(xù)續(xù)的不知道在念什么,連不成一句話。
“師……姐……”
云卻就躺在那張通鋪的角落里,身上的血把身下的褥子染出了個血人兒的形狀,他虛弱的喚著“師姐”,眼睛卻失焦得盯著房頂。
“云卻……云卻,你干嘛啊……你們?yōu)槭裁?,為什么……”她一邊痛哭一邊慢慢的避開地上的血污和尸體往云卻的方向走,嘴里念著無意義的問句,都是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不知道在問誰。
她走到云卻旁邊,哽咽地看著那張已經(jīng)不剩多少生氣的臉。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山門里沒有什么香火,大家都沒有錢添置過冬的新衣,她身上這件還是云巖下山賣了半個月的竹簍才給新買的,可云卻沒有,所以他手上腳上和臉上,都長了紅紅的凍瘡。
此時他臉色蒼白,那兩塊凍瘡就好像布娃娃臉上的紅胭脂。
若是往日云昭就要取笑他的……
這個平日里最喜歡和她作對,又最是容易哭鼻子師弟,此時只是呆呆地看著房頂,一滴眼淚也沒掉。
“云卻,發(fā)生了什么?我們山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云昭壓抑著哭聲,一邊抓著云卻的手,不敢大聲驚擾到他,怕他不知何時也沒了氣息,就像地上的小師弟們一樣。
云卻嘴巴張了又張,一滴眼淚從他的眼角落下來,“我好像已經(jīng)看不見東西了……師姐。”
“不會的,沒那么嚴重的,你只是屋子里暗……”云昭淚流滿面,喉嚨里像扎了根刺,怎么也說不出剩下的話來。
“幸好,你不在……”他嘴角止不住的向下癟,看起來終于像個孩子,臉上有了害怕悲傷的情緒。
他的手指動了動,然后讓云昭拿他手旁邊的包袱,云昭打開,是那把破得四分五裂的假“青霜劍”。
云昭忍不住又抱著它哭起來。
“云昭師姐,你不應該丟掉這把劍的……如果有人這樣疼惜我,也送給我一把劍……我一定日日帶在身上,吃飯睡覺,都帶著?!彼蝗粵]頭沒腦的,呆呆地呢喃了那么一句,眼睛的光點卻越來越小。
不害怕死嗎?
不是的。
他很怕,可是他躺在這里,哭了又哭,喊了又喊,漸漸眼睛看不見了,嗓子也啞了。
他摸到云昭師姐的青霜劍,突然身體又有了點力氣。等天亮了,他也要去問師父要一把劍,要像云昭師姐的劍一樣漂亮。
不知道師父會不會同意……
不知道前年爹信里的弟弟,長的和他有點像嗎?
“云卻!云卻!你別睡!”云昭嚇得哭叫起來,束手無策得看著師弟漸漸沒了氣息,想把他背起來,可手腳都麻了,能撐著她自己走路已經(jīng)不錯。
“師父,小七師兄……對!你等著我,我去找?guī)煾负托∑邘熜?!?p> 她跌跌撞撞的向外跑,一路上踢到了很多“東西”,冰冰涼涼的。她不敢低頭看,但心中有股信念,指引著她向師父和云七師兄的屋子那邊跑,不知跑了多久,突然看到了先前跑丟的小狐貍九思。
它坐在凝心觀門口,看見云昭時,那條蓬松的白絨絨的尾巴擺了擺,然后又垂在地上。
云昭沖了進去。
然后心里的信念像被高空拋墜的巨石一樣分崩離析。
全都死了,她心里有了答案。
那個溫溫柔柔的小師兄好像只是打了個瞌睡,躺在涼涼的地上,沒有一絲動靜。他臉上沾了點血,顯得比往常氣色好,梳的一絲不茍的頭發(fā)也凌亂了,眼睛緊緊地閉著,好像十分吝嗇再看這個他十分疼愛的小師妹一眼。
一定是生她的氣了罷。
云昭從懷里掏出還溫熱的桂花酥,放在云七旁邊,又拿袖子小心的擦了擦他臉上的血污,眼淚滴落在他的臉上。
她小心地將人搬到床上,吸了吸鼻子,轉(zhuǎn)身往師父房間走。
陡然一陣摔打聲,嚇得她靠墻躲了起來。
“老匹夫,什么也問不出來。”隨著一聲令人膽寒的,骨肉分離的聲音,一顆圓滾滾的東西被踢了出來。
云昭躲在一口破缸后面,看著那東西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最后面向她停下來。
她捂緊了嘴巴,眼睛模糊一片。
那是師尊的頭顱。
“這一塊兒的氣味兒最最重,那個小孽種肯定在這兒待過?!币粋€尖細的聲音響起,月光下云昭看清了他的樣子。全身長著灰色的毛,一張臉非人非狐,怪異可怖,身上還穿著人類的衣服,身后卻露出兩條尾巴來。
“可惜一百多口人殺盡了,還是什么也找不到,料想這些無用的凡人也沒有藏九尾的本事,沒準是那個下賤種耍我們的~”有個女人也走了出來,后面還跟了三道身影。
藏……九尾?
“嗚——”是小九的聲音,隔了幾座屋子。
“是它,追!”于是那幾道身影便唰地竄上屋頂,毫不猶豫循著小九的聲音去了。
云昭腦子一片混亂,她呆呆地,聽不到幾個妖怪的聲音了才敢站起來,踉蹌著往屋子里走,一屋子師叔伯的尸體,她找到云巖,抱著他放聲大哭起來。
她喊他,師父,師父。
最愛她最疼她的小氣鬼師父沒有回答。
為什么呀!她哭喊著。
不過是本本分分的住在這座山上,從來沒有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
她嚎啕著,心里最后一點希望也碎了,也不管會不會被那些狐妖發(fā)現(xiàn),只是哭喊著,希望有人來救救她,救救師父,救救小七師兄和云卻,救救佐天門的所有人。
誰來救救大家,誰來救救我啊?
她跪在地上哭著求了很久,求了所有她知道的神仙,從玉皇大帝求到西天王母。
諸天的神佛啊,無一回應。
常奚山上的溪與樹也聽到了,它們聆聽著姑娘的痛哭流涕、泣血哀求,萬籟俱寂。
——放眼天下,唯有那千里之外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坡上,一塊兒草皮微微動了一下。
納爾好挑食啊
因為有讀者提意見覺得“滅門”這個來的太快,沒有多寫一些師兄感情,所以我覺得還是向看到這里的大家解釋一下為什么這樣寫。 其實也不是因為啥,我個人就是覺得,人生嘛,“你永遠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所以有時候平平靜靜的生活里就突然掉了一顆炸彈。 書是以“四時之冬”的開始和云昭“家中巨變”而開始,其實云昭也是懵的,因為她才十歲,沒有那么大理清思緒和處理危機的能力。 反正就是,意外,措手不及。 這篇小說寫的主要并不是報仇,而是“四時之冬”這個類似于末世的世界里,一群人結(jié)束末世的故事。 成長之路是坎坷黑暗的,原生師門里的溫馨,想在后面較為殘酷的故事中,作為甜蜜的回憶一點點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