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哪兒了呢?”她翻遍了所有衣服口袋,還是沒有找到。
錦程一身冷汗,她的檢查報告單找不到了。這要是掉在村子里,馬上就要變成炸彈炸開。丈夫又是那么愛面子,這……她不敢再去想象之后的結果,她跑出院子,低著頭循著回來的路仔細地尋找。
剛拐過胡同,她看見大嫂正和村里的名人大嘴嘀咕著什么,大嫂手里似乎拿著一張化驗單大小的紙張,她驚呆了,渾身像是通了電,一陣顫抖,汗水從千萬個毛孔里噴射出來鉆進厚重的棉衣里。
興許不是呢?是走還是回?腦海里瞬間蹦出來一個又一個難以回答的疑問。
就在猶豫的瞬間,蘭香拿著紙向她走了過來。
“大嫂”錦程抹了一把汗說。
“喲——!這是叫我嘞,俺可享受不起”蘭香酸溜溜地說。
大嫂的行為有些奇妙,說話口氣也不似平常,似得意、似生氣又似嘲笑,錦程敏銳地覺察到,具體因為什么,一時間她還說不清楚。
“大嫂,俺一直這么叫的吧”錦程笑了笑說。
“呵呵——”蘭香笑了笑。
平時面對大嫂的冷嘲熱諷倒是能輕松應對,這種安靜真是讓人發(fā)顫。錦程心里緊張極了,看來那張報告單真的被她撿到了,這下可完了啊,她知道也就算了,大嘴也知道了,剛才她們倆還在那看呢,這兩個人知道的事情,那就用不了多久全村子都知道了。錦程心里像被孩子們扔到坑里一塊大石頭,砰——地一聲濺起碩大的水花緊接著迅速沉降到水底。
“瞧瞧你還得意個屁,覺得自己是團高官,你以為多大個官呢,你把自己當蔥,誰拿你蘸醬呢”蘭香收住笑容,惡狠狠地說。
看到大嫂這樣的神情,錦程心里倒是平靜了許多。這才是自己熟悉的大嫂呢。
“大嫂,俺可沒有像你說的這樣吧……”錦程試探著說。
“說這些還有啥吊用嘞,你馬上就——”話說到一半停住了,蘭香又挑著眉毛看著她。
錦程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冷汗一股接著一股往外冒,整個棉襖緊緊地貼在身上。
“給——”,蘭香將手里的紙遞了過來。
錦程迅速打開一看:
趙錦程同志,鑒于工作和個人原因,公社決定暫停你的團高官工作,截止時間另行通知。
五禮公社
1979年1月
錦程看到這個辭退通知,心里反倒感覺踏實多了。辭退就辭退吧,工作而已,在哪不能吃碗飯呢,再說了,又斗爭就有犧牲,有斗爭就有輸贏,誰能保證一直贏呢。和工作相比,她更在意的是孩子,在外邊無論怎么風光,終將要回歸家庭,沒有孩子,家怎么還算是個家呢。真是萬幸,大嫂沒有看到那張報告單,如果看到了,真是不敢設想,她敢逼著守喜把自己休了呢。不過,現(xiàn)在總算放心了,自己不能在這里再耽擱,她要去尋找那張報告單。
“大嫂,這個事兒俺著(知道)了,俺還有點事兒,去那邊找個人”,錦程指了指南邊說。
蘭香驚訝地瞪著眼前的錦程,丟掉工作跟掉了根頭發(fā)似的,不痛不癢,竟然如此平淡,難道說這張紙是假的?不應該啊,有公社的紅戳戳呢,再說人家大嘴也看過了,紙肯定沒有問題,那為什么錦程沒有一點反應呢?自己的兩年的辛苦豈能這樣白費。蘭香不住地問自己。
“找東西還是找人?”
“找人嘞”
“去南邊拜神呢”
“不是,俺不信那個,俺信共產(chǎn)……”錦程把話說了一半又咽了回去,她不想再惹不必要的麻煩了,現(xiàn)在,她急需的是尋找她的報告單。
說完,錦程快步向前邁了幾步。
“別走啊——”蘭香喊住她。
“俺還有事呢,一會就回來了”錦程邊喊邊向南走,低著頭四下尋找著遺失的東西。
看著錦程四下尋找,心里頓時明白了,她右手伸入內兜,摸了摸,心里樂開花,她決定陪著這個兄弟媳婦看一出好戲。
“俺跟你一起去”蘭香追了過來。
錦程皺了皺眉,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低著頭仔細尋找著。她只希望自己最先看到,然后一把抓住那張報告單塞進褲袋里。這樣便萬事大吉了。
從大嘴家一直找到通往黎城縣縣城的大路上,一張紙的影子都沒有找到。她心里絕望極了,她多么渴望是在縣城掉了啊,那里那么多人,又有多少人能知道自己呢,再說還有那么多重名的呢,可是,這些想法終歸是一廂情愿,她可以確定那張紙自己在村口的那座橋上還掏出來看了看呢。她失望地在心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丟在河里也行啊,她又開始抱有幻想。
“你到底找人還是找東西呢?”蘭香得意地笑著說。
有的時候冷漠不可怕,謾罵不可怕,但是這一種笑容卻讓人毛骨悚然。
錦程心里泛起嘀咕,大嫂的話里有話,到底是什么呢,她不敢想,管它呢,該來的擋也擋不住。
“咋了?”錦程問。
“找東西就是找東西,扯那么多干啥!”蘭香語氣恢復強硬。
錦程沒說話,自顧自地往回走著。
“你給我站?。 碧m香喊。
“孩子都不能生,瞧瞧你還能蹦跶幾天”蘭香得意地說。
蘭香的話如同閃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劈開了錦程的身體又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強大的電流沖擊了她的身體,整個身體開始變得麻木,堅硬。
蘭香繞到錦程面前,從懷里掏出來一張化驗單甩在錦程臉上。
蘭香是一個勝利者,她帶著驕傲和得意離開了,她的內心里被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占據(jù)。每一個細胞都體味著盼望已久的感覺,興奮。
“從今天起,不準你再進王家門”
蘭香沒有回頭,大聲喊道!
此刻,像有人舉起重錘將這句話狠狠地砸進耳朵里,從左耳貫穿右耳,耳道的血液因強烈且急促的擠壓開始升溫,就在剎那間達到了沸騰。
整個頭開始嗡嗡直響。隨之整個地球也隨之晃動。她的眼前,那條彎彎的皇子河水也向西逆流……
許久,她慢慢地蘇醒過來。
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憤恨、煩惱、還是惆悵,她說不清楚,待身體解凍,緩慢向家的方向走去。
大門外,蘭香正坐在門口等待著錦程的到來。她的內心突然強大起來,一種“大公無私”的情緒充斥著內心,她覺得現(xiàn)在不是為了自己爭取地位,而是站在整個家族的位置去思考這個問題,守喜,你不好意思說,其他人又不愿意當壞人,這個事情只有俺幫你辦了,誰讓俺是家里的大嫂呢,俺絕不允許兄弟沒有后代……
此刻,錦程拐進了胡同,看到大嫂坐在門口朝她這邊看著。
“咋還有臉進家門了,不是說不讓你進回來了?”蘭香瞪著眼叱問道。
“大嫂,俺不想鬧僵,你想怎么說就怎么說,這是你的自由,我想怎么做是我的自由”錦程反駁道。
“呦呵——就是當官了,說話一套一套的,真可惜啊——”
錦程不想爭辯什么,想趁著蘭香不注意從一旁擠進去。蘭香伸開雙臂,一把摟住瘦弱的錦程,然后將她推開。
“今天有我在,你絕不能進家門,就是守喜來了,你也不能進!”蘭香一只腳踏在凳子上,指著錦程說。
“蘭香,這是咋說的,咋不讓錦程進家呢?”老甲的媳婦聽到爭吵時小跑著從屋里出來。
“娘,你都不著,咱們守喜不能要她了,她不會生!”蘭香把婆子擋在院內,不讓她出去。
“啥會生不會生的,你先把手拿開,先讓恁弟妹進家再說?!?p> “不行,就是守喜都不答應,一會俺就去縣里發(fā)電報,這人不能要!”
老甲的媳婦趁蘭香不注意,從胳膊下邊鉆了出去,站在錦程身旁。
“走,跟娘回家”老甲的媳婦拽住錦程的胳膊往家門擠。
“這可是你們自找的,你不是愛出去,誰出去都不能進!”
老甲的貓著腰往前沖,蘭香一把拽住,然后往后猛地一推。
老甲的媳婦躺在地上。腦袋重重地摔在地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蘭香,你——”
錦程蹲下去,將婆子扶起來,用手輕輕地揉著頭,試圖緩解一些撞擊帶來的痛感。
“你別當好人!”
蘭香順勢把柵欄關住,用腳抵住。
“你就裝吧,裝得再像也不行,她絕對不能進門!”
“咋回事,這是?”去串門的守良跑了過來。
“哎呀,俺不能活了,兩個人合起伙來欺負俺啊”看到守良回來,蘭香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只手握住腳脖子,一只手拍著地面哭喊著。
“娘,這是……”
“錦程——錦程——”胡同東邊有人喊她。她正納悶,那人已經(jīng)跑到她的面前。
“錦程,快跟我回去,快!”那人氣喘吁吁地說。
“咋了,哥?”錦程吃驚地問。
“跟我走,快!”那人沒有回答,拽住錦程就往東跑。
西頭到東頭沒有幾里路,那人在前邊跑,錦程在后邊跟著。
剛到胡同口就聽見院子里一片哭聲。爹,娘,還是……
堂屋內,西邊床上,娘蜷縮成一團,痛苦到無法呼吸,一口倒騰著一口喘息著。兩個兄弟倚在床邊低聲抽泣。妹妹錦繡撫觸娘的后背,好讓她呼吸順暢些。
“這是咋了?”錦程喘著粗氣問。
“爹呢?”
聽見錦程的問話,幾個人哭的更痛苦,一聲高過一聲。錦程驚呆了,難道是爹……她不敢肆意猜想。
她走上前去,晃著擁軍的胳膊焦急地問:“爹呢?”
“爹,爹剛出去了”說完又低聲哭泣著。
到底是怎么了呢,爹出去了,這幾個人都在這,誰又不少胳膊斷腿的,錦程還搞不清頭緒。
“說,到底咋了!”錦程大聲說。
“咱——咱哥——”
“咱哥咋了?”
“咱哥犧牲了!”
嗚嗚嗚——
屋內低沉悲痛的哭聲掀起了一個新的高潮。
村東頭的水坑已經(jīng)結了冰,冰面被頑皮的孩子砸得千瘡百孔。老趙一個人靠在坑邊的光禿禿的柳樹上,呆呆地看著這里的慘狀。他不知道該去想些什么,或者該做些什么,他無法做出任何決定,腦子和身體已經(jīng)被邊境的炮彈炸開,一分為二,他已不是他自己。
夜已深,周圍黑漆漆的,只有這塊殘缺的冰面閃爍著些許亮光。風中干裂的柳枝肆意抽打著他的身體,他一動不動,安靜地坐著。
連續(xù)幾日,老趙一直沒有合眼。腦袋里時刻充斥著飛機的轟鳴,大炮的炸裂聲。
轟——咚——
每一個聲響都割裂著他的神經(jīng),凜冽的北風刮來,他感覺這不是風,而是敵人的刺刀,他下意識地挺起胸膛,他要用胸中憤怒的烈火將這些無情的侵略者全部燒掉!
咯咯咯——
村里的雞又叫了一遍,一根柳枝輕浮地摩擦著他的額頭,他發(fā)瘋地將這幾根柳枝扯下來,踩在腳下,又扔到水坑里,啊——,他低沉且悲痛的呼喊著,這個聲音雖然小到只能自己聽到,但是這足夠震蕩身體內的所有細胞。他重新蹲下來,痛苦地蜷縮著一團,曾經(jīng)他最看不起的是男人的哭泣,現(xiàn)在他卻成了自己所痛恨的模樣??薨桑薨?,他要將可能遺留在外邊的痛苦全部扔掉,他要做最好的偽裝,去迎接新的一天。
清晨時分,他拍拍身上的土,撥開水坑里的冰渣子,使勁地在臉上搓了搓,冰涼的渣子刺痛著麻木的臉,他并不在意這些,還有什么比內心的痛更猛烈的嗎?他爬出水坑,嘗試著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的樣子。
他推開柵欄,拿起墻角的掃帚像往日一樣呼啦啦地掃著,蕩滌的塵土吸進了肺里,傳來一陣陣咳嗽聲。
憤怒烘烤著老趙的眼球,眼球開始發(fā)紅,膨脹,似乎要撐破眼眶的束縛彈射出去,起伏的胸膛擠壓著心臟,憤怒、痛苦化作悲傷的眼淚從眼眶里鉆了出來。
一個小時過去了。地面被掃過五遍,從東墻到西墻,從南墻到北墻。錦程奪過老趙的掃帚,抱住他。老趙定了定神,嘆了一口氣,撫摸著錦程的頭低聲說:“把掃帚放在墻根兒吧”
屋內,沒人再哭泣,老趙找來一個小木箱,一家人將衛(wèi)國的所有東西整齊地擺放在里邊……
“衛(wèi)國,一路走好……”老趙說著,合上了箱子。
眼淚從眼角滑落,落在斑駁的箱子上。
吧嗒——吧嗒——